桑堡坐落在魯施塔西面一個名為斯特羅伊的小湖泊之畔,在夏秋之交,這里的湖水倒映著城堡與遙遠的天際哈澤爾羅伊山脈皚皚的雪線,映襯著挺立的森林與白楓的倒影,是帝都附近最著名的觀景地之一,但也是皇家的林園。
但帝國皇室并不時常住在此地,往往只在整個漫長的夏季中在此避暑,白銀女王康斯坦絲登基之后,城堡使用時間更短,兩三年未必會有一次,即使前往,往往也只停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但即便如此,城堡中亦仆人成群,有禁衛軍常駐。而早在半個月之前,桑堡內更是更換了一批山民侍女,再加上與禁軍換防的火焰之刃騎士團,使得這里平添了不少人氣。
只是今夜,這座立于湖畔古老而優雅的城堡卻安靜得格外異乎尋常。
銀月‘緹彌絲’在附近森林上空緩緩移動,白楓的長影隨著月光的移動而向前延伸,越過柵欄,越過林中大道,在城墻之上留下一道陰影。
風推動著夜幕之上的云層,片刻之后,城墻上的影子蠕動起來,緩緩從地面上升起,并逐漸形成一個披著面紗的女巫裝扮的女人。
女人在城垛邊立了片刻,疑惑地向庭院之中看去,庭院中一片漆黑,一側馬廄中也無絲毫燈光,城墻之上既無暗哨,亦無巡邏的衛兵。
若是平日此時,仆人們固然早已睡下,但至少城堡內還有起碼的防御力量,絕不至于如同此刻一般一片死寂。
她蹙起眉頭,走向城墻邊沿,那一剎從云層上傾瀉而下的月光在她腳下有若實質,形成級級階梯。她一級級向下,來到庭院之中。
一片淡淡的銀華以她身體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轉眼之間便掃過整座城堡。
女人眉尖一挑。仿佛意識到什么,不過正是這個時候。她忽然向身后自己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仿佛聽到什么動靜,她正準備動身離開,但正是這個時候她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驚怒之色。她抬起右手,掌心中一只巴掌大小的水晶球忽然浮現,上面不斷切換著幾幅畫面,如同浮光掠影,若是常人根本來不及看清楚,但她只是眨眼的瞬間就將其中一幅畫面刻在眸子里。
若是布蘭多在此,一定能認出那正是貓與胡須旅店之內的景象。
女人將手一揚,手中的水晶球瞬間化為一片銀色的光塵,她自身也碎裂開來,仿佛破碎的玻璃一般,轉瞬之間即融化在月華之中。
女人前腳剛剛離開,幾道細小的黑影便輕手輕腳地落在她身后的城墻之上。
那是幾只貓。
在最前面的黑貓在脖子上扎著個大大的蝴蝶結,它好奇地四下打量著,一開口就是糖罐那富有特點的甜甜的聲音:“怪了,怎么沒人。就算是騎士團的人被大人引走了,城堡內起碼也會有守衛啊?”
黑貓身后一只黃白相間的花貓聽了這話頓時露出緊張的神色,趕忙輕聲提醒道:“噓。小聲一點,大小姐,沒有人還不好,你想把所有人都引來嗎?”
“巴巴莎,你怕什么,我們不是確認過了么,火焰之劍的騎士早就離開了,要么是去支援領主大人他們那邊的戰斗,要么是去對付城里面那些奇怪的家伙。反正總之不會在這里就是了。剩下那些家伙,加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
“小姐。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小心謹慎一些為好。”巴巴莎緊張地看了看四周:“這里可是帝國,別忘了阿嘉特麗絲她們也在這里。”
“這里面沒人,”變成黑貓的糖罐毫不在意地瞟了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城堡一眼,她抬起頭,用鼻子四下嗅了嗅,疑惑道:“不過空氣里面有些奇怪的味道,好像有我們的同類來過,奇怪,我居然不能確定,那女人手下有這么厲害的家伙么,難道是女巫之王?”
巴巴莎嚇了一跳:“那女人不可能在這里吧。”
“唔,”糖罐點了點頭:“的確不是她的氣息,怪了,我們這一代女巫中還有這么厲害的家伙么。”
“還是趕緊辦正事吧,小姐……”
糖罐縱身一躍,輕巧地從城墻上跳了下去,穩穩地落在庭院內的草甸上,就如同真正的貓科動物一般,沒有發出一絲毫聲響。
在她身后,包括巴巴莎在內,三只化作貓的女巫也依次跳下,幾人在庭院內逛了一圈,卻一個人也沒有發現。
“這里沒有人,小姐。”開口的是巴巴莎身后的白貓,雖然看起來最為小巧,但發出的卻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那女人果然靠不住,小心一些,小姐,這里可能是個陷阱。”
聽到陷阱二字,巴巴莎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但庭院中幽寂如故。
“放輕松,巴巴莎,就算有陷阱,也是針對領主大人的,白銀女王對你這個老太婆可沒什么興趣。”
“小姐,”先前說話的白貓忽然再次開口:“城堡內還有人。”
糖罐點了點頭,她也察覺了:“左前方,第三間房間。”
她踩著優雅的貓步來到那房間的窗戶下,輕輕一跳,就跳到窗臺上,伸出爪子撥弄了兩下,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一股濃烈的酒氣頓時撲面而來。
“所以說我討厭酒鬼——”
霍布斯.巴萊克的確算得上是一個酒鬼,他是個侏儒,來自于安布若斯,嗜酒如命,不過也是整個帝國最好的馴馬師。皇室聘請他來擔任桑堡的馬術師,平日里他可是滴酒不敢沾——侏儒們再怎么大大咧咧,也絕不敢把皇家森嚴的規矩不當回事,何況他還十分珍惜眼下這份工作。
不說女王陛下的馬廄內有多么豐富,單單是作為最強的帝國皇室馬師這一身份,也足以讓他感到無比驕傲。
不過今天是個特例。禁軍們都被火焰之劍的騎士們換防了,早些時候城堡內的仆人們也被轉移了,他因為要幫忙照看騎士們的戰馬。因此才被留下來,結果幾個小時之前。騎士們也離開了。
這下這座空無一人的城堡可算由他當家做主了。
地下室內皇室的酒窖他不敢碰,不過廚房里儲藏的幾大桶佳釀卻是無妨,雖然比不上皇家的珍藏,但也足以讓他過一回酒癮了。
他暈乎乎的躺在幾袋面粉上,早就記不清楚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好像有一小桶矮人烈酒,然后是三瓶蘭德菲爾利口酒,一瓶威士忌。酒精仿佛形成一團濃濃的云霧,將他包裹在其中。
霍布斯.巴萊克打著酒嗝,這才是他追求的生活,他在迷迷糊糊中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賺夠錢,回到家鄉造了一座舉世無雙的酒窖,酒窖中珍藏著各式各樣的珍釀,從三六六年的獅鷲之羽,菲利斯的黑色君王,到著名的冷月酒。這種酒產于冷月之年,差點毀于那年冬天的一場雪災,但卻因此形成了獨特的冷冽口感。是各個皇室與貴族世家的頂級珍藏。
他夢到自己宴請賓客,高朋滿座,既有知名的酒客,也有出身高貴的上流社會的人士,鋪著白布的長桌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銀盤,上面堆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名酒與顏色鮮艷的水果蔬菜,一只扎著蝴蝶結的黑貓在其中走來走去。
霍布斯.巴萊克愣了一下,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為什么餐桌上會有一只黑貓?他忍不住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結果發現桌上并不只有一只貓,還有兩只白貓。一只花貓。
他忍不住一下坐了起來,下意識準備對自己那些夢中的仆人大發雷霆。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那黑貓對他說話了:
“霍布斯.巴萊克,”黑貓伸出爪子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臉嫌棄:“該死的酒鬼,我給你幾句話的時間,否則就送你下地獄了!”
侏儒馴馬師瞪大眼睛,貓竟然開口說人話了,他搖了搖頭,心想果然自己是在做夢。
但片刻之后,他猛然驚醒過來,夢境之中的一切紛紛化作泡影,四周的環境又變成了一片漆黑的廚房,狹小的空間內彌漫著濃郁的酒氣與生肉的腥味。
他正對面的木桌上,不多不少恰好站著四只貓,其中以那只黑貓為首,正用在黑暗中散發著幽光的眼睛盯著他。
“鬼啊!”
侏儒嚇得尖叫一聲,雙腿亂蹬向后爬去,砰一聲撞在后面的水桶上,頭頂上撲簌簌一陣亂響,原本放在架子上的各色香料罐子頓時傾覆而下,砸了他一個撲頭蓋臉。
“噗嗤,”糖罐忍不住被這家伙蠢得笑出聲來,不過她趕忙板起臉:“霍布斯.巴萊克,聽到我的話了么。”
女巫善于操縱夢境,早已在迷夢之中知曉了對方的名字。
但侏儒馴馬師卻嚇得冷汗直流,在沃恩德大半夜遇上黑貓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有些鄉間傳說常常認為黑貓和烏鴉一樣是死神的使者,而且這些帶來霉運的動物常常和女巫們聯系起來,那就更為不妙了。
霍布斯.巴萊克絲毫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正是幾位女巫,但心中卻及極為惶恐,他聯系上之前那只黑貓的話,只當對方果然是死神的使者,是來送他下地獄的。
難道自己喝酒醉死了?
他心中不禁一片悲哀。
悲哀的是還沒喝夠。
“我問你一個問題,”但糖罐卻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她眼中散發著迷人的光芒,仿佛可以催人如夢:“這里的女主人到那里去了?”
圣康提培宮,白薔薇園——
兩列騎士在薔薇園的大門之外徐徐停下,此刻正是寂夜十分,帝國大道上空無一人,排排橡樹森然立于大道兩側,在地面上落下一片片漆黑的陰影。
這座莊嚴的宮殿外是大片開闊的草甸,幾百米距離內都再無其他建筑,全部是皇家園林,但深夜到訪的騎士們還是驚醒了遠處街區內的居民。
市民們借著月夜的冷光偷偷從窗戶內看向圣康提培宮的方向,遠遠能看清這些黑衣黑甲的騎士——并非禁軍,也不是圣殿的炎眷騎士,是哪位公爵的護衛,為何這么晚到訪?
而圣康提培宮中,同樣有一道目光正落在這隊騎士身上。
康斯坦絲從自己書房的落地拱窗中就能清晰地看到薔薇園以及帝國大道上的情形,她坐在自己的書桌背后,手邊的水晶球早已逝去了先前的光芒,上面再也看不到寒露莊園附近的山林之景,變得黑沉沉的,邊緣倒映著一絲月光。
房間中此刻早已空無一人,唯有龍后默默地立于一旁的黑暗之中,她不說話,女王陛下也不開口,她的目光透過窗戶的玻璃,看著兩列騎士之間護衛嚴密的黑色馬車。
她看著車門被一名騎士打開,車上先走下來一名侍女,火紅的長發,古銅色的皮膚,是山民的典型特征。
那侍女下車之后微微欠身,然后才扶下一名盛裝的公主。
那是她的女伯爵。
白銀女王這才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們的王子殿下什么時候到。”她開口問道。
“正在路上,陛下。”龍后在黑暗中答道。
“群臣們在大廳內等了很久了,”隔了一會,她又說道:“陛下。”
“無妨,”白銀女王答道:“讓我一個人靜一下,格溫多琳。”
龍后頷首,不過身形未動。
“那些老鼠今天鬧得挺兇。”
“是的,我剛才問過了,城衛軍被那邊的戰斗引過去了。”
“那你去告訴我親愛的騎士團長,他現在應該干什么。”
龍后點了點頭。
“去吧,正餐開始之前回來,這才是今天宴會的主題。”
龍后的身形這才退入黑暗之中,然后是開門的聲音,最后‘咔嚓’一聲所有聲響都化為寂靜。
康斯坦絲默默地看著窗外的夜景,一言不發。
“……您曾經是克魯茲人最善良的公主殿下,若你還愿意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的話。”
“我從未有一刻比現在更堅信自己站在正確的道路上。”
“偏執遮擋了您的目光,陛下。”
“恰恰相反,看不清前路的正是你們……”
她眼前仿佛延伸出一片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