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們返回帝國區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首府時間下午三點半。
耽擱這一天功夫不是因為別的,是為了把那個避難所世界拖拽到帝國境內。深淵區雖然已經被深淵希靈無害化,周圍的污染也轉入惰性,但深淵環境畢竟不適合普通種族生存,哪怕再怎么惰化也是有害的玩意兒,那些舊帝國遺民還是在帝國區生活安全一些。其實如果僅僅為了安置難民的話是不需要把整個宇宙拖拽過來的,畢竟所有遺民如今都居住在一顆星球上,他們的數量并不多。只是經過更廣范圍的掃描之后,我們在宇宙各處發現了不少已經廢棄的遺跡,考慮到這些東西重建的時候還用得上,即便用不上也能拿給塔維爾拆著玩,所以珊多拉干脆大筆一揮,在宇宙背景輻射里寫了個“遷”字。
然后整個世界就被拆遷了。
如今這個世界已經在帝國區安家落戶,并且開始了一系列基礎建設。
大量工程船正在太空中忙碌著,這里是距離“避難所星球”不足一個天文單位的空曠地帶,工程部隊要在這里建造一座永久性的世界之門,好將這個宇宙和帝國其他地區連接起來,納入世界網絡之中。每一片新增領土都要這么處理,建造世界之門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宇宙深處建造主權樞紐,如果這個宇宙被設為軍事或工業世界的話那還要建造大量的帝國基地——不過這里還用不上最后一步。避難所星球上的平民不會知道距離自己星球這么近的地方正在打開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更不知道有多少星艦正在他們的星系附近到處穿梭,為他們將來的生活做著準備,但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他們也正在經歷著數萬年來最為天翻地覆的時刻:失落神教對全世界宣布,文明凍結的黑暗歲月已經結束了。
無數教士——他們并不知道歷史的真相——從圣城大教堂中得到了一份精心修辭的宣傳文書,這份宣傳文書是在許多年前就已經定下,并在昨天剛剛調整修撰完成的,宣傳文書上用符合教義的方法說明了科技之神和魔法之神對人類的寬恕,以及至高天神將天神鍛爐重新開啟的經過。并且大致宣布了接下來數年內全面開放全球遺跡的日程表,以及重建各類民間學術組織的方案。教士們同時宣布了更讓民眾震驚的消息:由于神明的格外恩典,全世界范圍內的技術復興組織都得到了“宗教范圍內的赦免”,這些復興者的異端罪名被清除,他們中的極端分子和激進主義者會受到人間法典的制裁,但曾被視作異教徒的普通學者將獲得自由。這一公告帶來的沖擊幾乎不亞于“技術嚴冬結束”的消息,而且很有可能會降低失落神教的威儀,不過一切都是在那些老人計劃之中的:教會將持續削弱,慢慢降低影響力,最后很可能淪為一個純粹的哲學組織或者精神象征。不再具備神權。甚至會在千百年后徹底消失。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這個世界即將迎來新的秩序,它已經不需要什么鎖鏈了。
當然,在短時間內教會仍然要執掌這個世界,而且要繼續保持威信好完全控制整個文明的復興進程。技術嚴冬結束之后的爆發式復興是很容易失控的。睿智的老精靈們知道必須有人在即將到來的狂風巨浪中把舵,這個使命只有失落神教能承擔——這也是他們多年前建立教會時的覺悟。
接下來的事情還有很多:
覆面者會以新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那些被軟禁至今(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經被軟禁了差不多一輩子)的復興者也得到了“污染消退”的消息,他們曾被這個令人絕望的真相逼至瘋狂,但如今烏云消退,這些人已經沒有必要被繼續關押了。他們中大部分人將有機會回到正常社會,小部分人則被轉到了腦神經科——大喜大悲,瘋的更厲害了。
各類學校和民間科研組織則在悄然興建,這些團隊表面上完全是民間自發組成。背后其實都有著失落神教的影子,他們會借助各種渠道潛移默化地改變人民的思維方式,只要一兩代人就能培養起新的進取力量。年輕一代曾經是這個世界最大的不穩定因素甚至災難因素,但現在失落神教將親手培養比當年更加富有行動力和創造力的年輕人,文明之舟已經再度起航。它需要更年輕力壯的水手。
一部分精靈修士則在籌劃輿論方面的事情,這是一項比較漫長、需要時間慢慢推進的工作:他們要想辦法把真相一點一點地告訴人民,改變整個社會的氛圍和輿論導向,最終讓普通百姓也重新燃起對頭頂星空的興趣——這項工作是需要和上一項計劃配合進行的。
總之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一切似乎都平穩地發展起來,這個世界再也不用擔心稍有差錯便要面對末日的危險境地——現在他們有了后盾,即使復興過程出點什么問題,也有帝國和其他眷族會來幫忙:來自銀河文明共同體、新伊甸聯邦以及流亡者聯合艦隊的大量援助人員已經就位,他們經驗豐富,設備齊全,有著充沛的理論儲備和實際案例儲備,他們是專門解決此類問題的團隊,已經在帝國內活動許久并聲名斐然,淺淺給他們起名叫“重生公司”。沒錯,這就是一幫專門對其他文明提供重建服務的究極商人,服務項目包括種族瀕臨滅絕之后的再建、文明解體之后的重塑、世界級大災難之后的民心安撫等等你想都不敢想的業務,同時也承接各類技術咨詢以及殖民星出租。
如今這些重生公司的成員就在避難所星球的衛星背面建造了工作站,一部分代表正在跟失落神教接洽,因為后者本身就有著周密的重建計劃,所以重生公司這單生意貌似會比較有難度,或許只有技術咨詢和設備支援方面能談下來。但他們自己好像并不怎么在意:畢竟他們的活動經費大部分來自各自文明的政府,這得算是個半公益組織——我想起動物保護協會了怎么辦?
我是真沒想到這些經歷過災后重建的種族竟然會出現這種神奇的新行業,而且他們還發展迅猛地形成了跨世界公司,連珊多拉都表示聞所未聞——看樣子新帝國為眷族們提供的寬松溫和環境以及各種能增強凝聚力的眷族政策產生了不小的意外收獲,舊帝國哪有這個?
稍微想想,好像如今的帝國區內真有很多不得了的行當。有虛空級的傭兵組織,有制造人工星球批發零售的“殖民地商人”,有提供種族大遷移甚至星球大遷移的“捷運路路通”搬家公司,還有橫跨整個宏世界的“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沒錯,就叫這個名字,淺淺給起的誰敢有意見),而帝國則在給以上行當提供技術基礎(世界之門可不是誰都能造的)的情況下本身還是最大的世界制造商……雖然我們從來不收費,我們收的是“效忠”。
最后提一句:最神奇的是我最近發現那個菲雅利虛空財團在以上幾乎所有行當里都插了一腳,除了實在沒辦法跟帝國一樣創造世界之外,他們差不多要變成全能商人了。那個小販女王簡直神了!叮當在上。他們的文明等級可是剛剛突破世界屏障來著。這幫天才到底是怎么進化出來的?
真不敢想象等希靈使徒全族完成神化之后,帝國境內這些奇奇怪怪的組織會變成啥樣:世界之樹神殿旁邊一直掛著個牌子寫“天堂左右一百米嚴禁擺攤”,但希靈神系已經跟一幫虛空小販建交了,我們真是走了一條跟星域截然不同的道路啊……
返回之后的第二天。影子城軍事區,司令部。
我將視線從眼前的全息投影上收回,看到避難所世界正開始重建令自己心情愉快了不少,再想想前兩天跟賽琳正式告別時后者目瞪口呆的樣子,以及小姑娘艾露連蹦帶跳嚷嚷著要去天神鍛爐上幫天神燒爐子的情景……心情就更愉快了。賽琳似乎有興趣來影子城居住,但她還是想等艾露成年之后再談這件事,我尊重她的選擇,但是過兩天還是可以把她們接來影子城游玩幾天,也算讓這生活艱辛的母女倆能提前享幾天清福吧。
我呼了口氣。將思緒從略有些不著邊際的瑣事上收攏回來,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女性:黑發黑裙,氣質沉穩,身旁還放著一個巨大的黑箱子,正是深淵希靈。
“你真不打算去跟那些精靈見見面?”我看著眼前的昔日死敵。今日……算得上盟友的女性,“他們等了你七萬年,精靈三族最老的一代人還記著你。”
“他們已經把任務完成的很好,我和他們之間的約定已經結束并且沒什么后續事情,所以這種見面沒有意義,”深淵希靈的語氣平淡,波瀾不驚,“無意義的事情最好少做,浪費精力。”
我笑了笑:“倒還真是標準的希靈式思維,珊多拉五年前跟你一樣。”
“我相信她現在也一樣,這是希靈使徒的天性,改不了的,”深淵希靈搖搖頭,“而且對那些精靈……見面又能如何呢?他們還記著我,我卻不記著他們,我不覺得跟一群陌生人有什么好說的。”
“你倒是把自己的記憶清除的一干二凈,我們把整個深淵區所有數據庫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當年對那個世界的庇護記錄,”我無奈地扯著嘴角,在數據終端上飛快地翻閱著一份份報告,“結果現在麻煩出來了——誰都不知道你當年塞在天神鍛爐里的那玩意兒到底是個啥。話說你至少告訴天神鍛爐一聲啊,你明知道自己把避難所大門關上之后就要清除自己的記憶,怎么就不知道把儲藏庫里那些東西的真相保存在別的地方呢?后人會很頭大好不好。”
在關閉避難所之后,深淵希靈為了防止自己或者其他被污染的使徒反過頭來摧毀自己剛剛建立的防護層,便采取了一個釜底抽薪的預防措施,那就是把避難所世界的所有資料從數據網中刪除掉,現在看來這刪除真是干干凈凈:當知道深淵區深處有一個潔凈世界的時候深淵希靈比我們還驚訝呢。然后問題就出來了——連她也記不起自己當年交給天神鍛爐的東西到底是干嘛的了。
深淵希靈揉著自己的額角,似乎她真的需要用“大腦”來思考一樣:“我不覺得自己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事實上我寧可相信自己當年確實把儲藏庫的秘密告訴了天神鍛爐的主機,只不過后者自己給忘了,或者當年她壓根沒聽進去。”
我想了想,忍不住額頭汗下:“你還真別說,這真有可能。維斯卡制造的那幫神經病啊……”
我跟深淵希靈史無前例地有了默契:提到那個神經不正常的ai時,倆人同時低頭嘆氣。
“總之只能交給塔維爾跟她的科研團隊了,但愿他們能盡早搞明白那東西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我看著深淵希靈的眼睛,“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個人有什么看法——關于那個奇形怪狀看著跟一大堆冰淇淋球似的奇怪玩意兒。”
“你的形容詞還真多,”深淵希靈坐在沙發上,一邊無意識地摩挲著她身邊的黑箱一邊說道,“個人猜測么……我不擅長這種形式的思考,但確實有些想法,我同意你說的——那設備不像帝國造物。很可能并非我當年制造。而是我從別的地方得到的。非要說的話……我懷疑它和‘對岸’有關,原因有三:首先當年帝國行將崩潰,我在最后時刻拼盡全力保存下來的東西必然是極端重要的,那刨除帝國財產之后似乎只有對岸造物才有這種價值;其次那東西的技術水準顯然相當高。你不是說它有轉化深淵的力量,甚至凈化了那些星環碎片么?這種東西放到現在都是神族和帝國的頂尖技術,當年帝國附近沒有這么先進的第三方文明,所以我懷疑它來自對岸;最后第三點……我在虛擬環境中試著再次把自己置身于當年的情況下,想看看自己在那般絕境中會作何選擇,然后我發現自己最掛念就是讓‘后來人’可以知道‘對岸’的存在,并且知道架橋的事情。這件事在我心目中甚至和帝國一樣重要。”
深淵希靈最后嘆了口氣:“當年那種情況下,我根本不敢確定有多少帝國火種可以幸存下來,所以我保護下來的遺物不僅僅是留給幸存者的。神族也好,另外一個強大的凡人文明也好,總之不管是誰都可以,只要能意識到虛空大災變并且把橋架起來就可以——或許天神鍛爐里的遺物就是為了告訴其他人‘對岸’的存在吧。”
聽完深淵希靈這番坦言,我無言地沉默片刻。隨后換了個話題:“說起來這次倒意外解決了另一個問題——樹精靈們終于知道自己母親樹的‘返航記憶’是怎么回事了。”
“樹精靈?”深淵希靈抬起眼皮,“我對他們興趣不大,不過聽你說說也無妨。”
“其實綠星真的沒有返航,母親樹的航行記憶是幻覺,雖然說起來挺奇怪,但那株植物確實會產生幻覺,”我笑了起來,“當年樹精靈不是分兩批逃亡么?第一批在綠星上,第二批就是沒能跑掉被困在避難所宇宙的,母親樹在沖出帝國區的時候知道了第二批逃亡部隊沒能成功脫離的情況,雖然之后的具體機理還不清楚,但那株植物抑郁了,然后因為強烈的抑郁癥產生幻覺,它開始腦補自己返回帝國區大殺四方并解救其他精靈的情況……就是這么回事。”
饒是以深淵希靈這等人物此刻都目瞪口呆起來:“……一棵樹,它抑郁了?!而且還會腦補?你確認這調查結果沒問題?”
“反正樹精靈交給我的報告上是這么寫的,”我舉起手中數據終端,“綠星樹精靈和避難所樹精靈不是團聚了么?兩方各有一批老頭老太太昨天下午進行了熱烈友好的聚會,在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心臟病發被送去搶救之后,剩下三分之二決定去找母親樹祈福,并且告訴母親樹‘游子團圓’的好消息,然后……嗯,報告上寫著呢,有一個精靈老者聽到了母親樹的呢喃并將其翻譯出來,終于揭開‘返航記憶’的謎團,在場所有精靈短暫討論,共同通過了今后加強關注母親樹心理健康的決議。”
深淵希靈愣愣地聽完,表情有點古怪:“這……連一株植物都要有這么復雜的感情,凡人種族的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多接觸接觸你口中的‘凡人’世界吧,讓你驚奇的事情還多著呢,”我終于把手頭報告處理完畢,伸著懶腰站了起來,“話說你為什么一大早就出現在我的辦公室里?”
這個問題我憋好幾個鐘頭了,現在實在忍不住才問出來,要是別人出現在這兒還則罷了,哪怕小泡泡過來搗個亂都算正常情況,但深淵希靈一大早賴在我的辦公室是個什么情況?她一來不像這么閑的人,二來……怎么說她也是深淵區的現行統帥(而且重新變成了唯一統帥)吧,這么一位人物坐在辦公室跟自己聊閑天,我都快別扭死了。
深淵希靈看了我一眼,張嘴把我嚇了一跟頭:
“來看看你自爆之后有沒留下后遺癥之類的東西,畢竟你是我邏輯上的親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