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趟順天府,陳衍這一天的好心情完全無影無蹤。
有道是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這省城所在州府的知縣難當,天子腳下的順天府尹自然更難當。所以,他和陳漢拿著祖母陽寧侯太夫人的帖子一去,那位順天府尹是千賠禮萬道歉,又喝令人去把蘇儀叫來賠情,可誰知道那位新上任沒多久的推官竟是連影子都沒有。可人是沒來,狀子他和陳漢卻一塊看到了。
所以,此時此刻站在朱氏面前,他忍不住先狠狠剜了陳滟兩眼,待到人依了朱氏的吩咐退了出去,他這才一字一句把之前的經過全盤托出,末了又沉聲說道:“總而言之,搶在今天早上,這事情完全是設計好的。”
陳瀾見陳衍眉頭緊皺,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就開口問道:“我記得,小四你是出了命案不久,就覺得翠樓不對勁,于是讓鄭媽媽牢牢看著她?”
看到陳衍點頭,她便看向朱氏道:“老太太,可否叫鄭媽媽進來說話?”
朱氏對陳瀾的要求自然是無所不準,當即叫了鄭媽媽進來。
陳瀾三言兩語問了清楚,等鄭媽媽退出去之后,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狀子是今天早上送過去的,時間上完全不對。要知道,翠樓是四弟數日前就送出去的,眼下人不在府中,又有人牢牢看著,在外頭她決計送不出這種東西來。更要緊的是,哪怕是人還在府里的那些天,鄭媽媽也一直死死盯著她,甚至連她悄悄蠱惑檀香都看在眼里,所以要真是她定的狀子,亦或是那手印真的是她的,恐怕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謀劃好了。而且,是在紅檐還活著的時候。”
此話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靜。早就隱隱約約想到這一茬的陳衍自然還算面上撐得住,韓國公夫人卻是面色巨變,反倒是年紀一大把的朱氏還撐得住。這會兒斜倚在靠枕上不屑地冷笑一聲,這才不緊不慢地說:“瀾兒你說得應當就是事實了。我不知道這里頭有些什么名堂,只知道可憐見的皇貴妃,到死了還被人算計!不論是誰在背后謀劃攛掇,他都別想輕易置身事外,否則我就把朱字倒過來寫!”
朱氏真實還是話語平淡,但越說越是激憤,到最后甚至重重一捶底下的暖榻,慍怒之色溢于言表。見些情景,韓國公夫人擔心她又犯了老毛病,慌忙上前幫忙揉搓胸口,又是親自喂水,末了才嗔怪道:“娘,你年紀大了,別這么激動。如今三丫頭和小四這些小一輩的都已經長大了歷練了,您只管在后頭坐鎮就是。倒是剛剛三丫頭提到這事,要不要上順天府……”
“姑姑,這一條咱們商量的時候可以用上,可要用來當做陳堂證供,暫時卻說不通,因為那時候便是些事真正立案,翠樓也不能一直由我們看著。但使她到了別人的手上,要翻什么供不能夠?倒是小四……”陳瀾微微一頓,看向陳衍的目光里頭就多了幾分深究,“人是你帶出去的,可問出了些什么?還有,檀香空間是怎么回事?”
前一個問題是陳衍早就有所準備,可問到后頭這一茬,他就有些狼狽了。見朱氏和韓國公夫人都打量著他,他不自然地別過頭去,這才說道:“翠樓一直不肯開口,我還是昨天用了些手段,這才撬開她的嘴,可她只說,是人拿三姐的金簪來見她,許了不少諾,包括將她嫁入富貴人家諸如此類的話。她這人還警覺,臨摹了金簪樣子悄悄向綠萼打聽,得知是晉王妃當年賜給三姐的,這就信了,幸虧人拿下得早,否早真要是鬧到順天府……至于檀香……”
陳衍偷覷了陳瀾一眼,發現在姐姐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微妙,他趕緊抬起頭說:“雖說之前就知道這么一回事,可既然商定好是看看她要如何鬧,是否還有人繼續和她接頭,所以才放縱了她。我房里統共三個大丫頭,都是從小服侍我的,我就沒看出她這丫頭這么死心眼,被人三言兩語就說動了,是我管教不嚴!她這樣兒愚忠,雖說留在我身邊,就是留在府里也不合適了。不若看看天安莊張莊頭那兒有什么好的良家,盡快把人嫁出去才好。聽陳衍這么說,陳瀾微微一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心里卻是欣慰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陳衍不像她是突然開始第二回的人生,那三個人都是從小到大同甘共苦的,況且檀香雖然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可好歹也是出自忠心——或許那忠心中還有丫頭對少爺的思慕之心在,可也不是十惡不赦。
相較面言,朱工還只是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欣然,韓國公夫人對于這個從前并不怎么親近的侄子,卻是沒好氣地上前把人拉了過來,又在他的腦袋上重重拍了一記,這才數落道:“你以后是要作大事的人,怎么能這么濫好心?一個丫頭,對你忠心是應該的,可自作主張就決不能饒恕,更何況她這自作主張里頭,十有是為了你能收了她的房,賞罰要分明,這種就應該立時攆到莊子上配一個粗漢,還挑什么良家!”
陳衍這還是頭一次被朱氏和陳瀾之外的人敲打腦袋,意外之后少不得抱著頭裝可憐,卻是絲毫沒有和這位姑姑爭辯。等到韓國公夫人說夠了,又和朱氏低聲商量什么,他才蹭到陳瀾身邊,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嘀咕道:“姐,要是老太太也和姑姑一個想頭,你可幫我求求情……唉,本來是能阻止這蠢丫頭的,可如今是咱們有意放縱,說起來就和誘人犯錯不多。”
“行了,知道你憐香惜玉!”
陳瀾不過是隨口取笑,可陳衍卻不依了,立時提高了幾分聲音:“這怎么是憐香惜玉!我可沒有那些花花腸子,我心里就只有箏兒妹妹一個!”
這聲音著實大了些,別說陳瀾在一愣之的俊不禁,就連正在說事的朱氏和韓國公夫人也聞聲望了過來,緊跟著,母女倆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之后,韓國公夫人搖頭嘆道:“陳家的男人向來都最是三心二意,想不到卻出了小四這么一個怪胎。我剛剛還和老太太說,你成婚之前給你挑個老實本分的放在屋里,聽你這話看來是不用了。”
陳衍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臉上還有幾分心有余悸:“不用不用,絕對不用!”
整整一上午都是卯足了精神,接著又是好一樁讓人郁悶的勾當,此時韓國公夫人罕有地多出了打趣人的心思:“怎么,提擔心杜閣老?杜閣老雖說是內閣次輔,可又不是只管你一個人的,這岳父給女婿小鞋穿傳揚出去也不好聽。況且,你那箏兒妹妹就這么厲害?又或者說,是你姐姐拘著你?”
“這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我自個。”陳衍認認真真地答了一句,見朱氏一下子愣住了,他才咧嘴笑道,“若是身邊左一個右一個地添人,到時候我要是有了兒女,還分個什么嫡啊庶啊的,多沒意思。我不想將來還重復咱們侯府現在的那些麻煩。”
這話說得實實在在,哪怕想跟著韓國公夫人一道打趣陳衍一兩句的朱氏也為之沉默了。至于陳瀾則更不用說,瞧著陳衍已經褪去了青澀稚氣的臉,她心里說不出的欣慰,飄忽的思緒甚至想到了自己這身軀的原主。
若是那位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想來也一定會高興的。
“你這孩子。”朱氏終究是沒有再說其他的話,只是喚了陳衍過去,寵溺揉了揉他的腦袋,這才說道,“你能有這些見識,那些事情我也就放心交給你了。檀香的事情你自己去處置,只要把善后的都做好就行了。至于順天府的事和翠樓紅檐的事,也全都交給你去盯著,只隨時稟報就是。你師傅還帶著別人在后頭花園逛,你小心扶著你姐姐過去吧。”
知道朱氏和韓國公夫人多半還有話要說,陳衍答應一聲,就扶著陳瀾出了門。才下了臺階,他就冷不丁站陳瀾做了個鬼臉道:“姐,我學姐夫那般一心一意,你這下總該放心了吧?”
“盡貧嘴!”陳瀾橫了小家伙一眼,走了沒幾步方才淡淡地問道,“你剛剛說翠樓交待的話,我怎么聽著有分不盡不實?別人光是拿著我的金簪見她,她就當了真?須知她可是宮里呆過的人,不至于那蠢笨。”
“呃……姐你也是的,就不能少動動腦子,多養養胎。”陳衍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才看了看四周,又低聲說道,“陪那個拿著金簪的人過來的,是武陵伯府的人。”
“武陵伯朱家?”
陳瀾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見陳衍絲毫不是開玩笑的意思,她這才深深蹙起了眉頭。好一陣子,她終于長長吁了一口氣,之前層層推演缺失的最后一環,這當口也為之豁然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