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西門。
這會兒出來時,楊進周那一身血跡的外袍已經換下了,也不知道智永和尚是從哪兒尋來的一件俗家衣裳,質料雖說不得上乘,可至少還合身。原本在正中山門那邊等候的侯府馬車,因得了內中傳訊已經到了這邊等候。然而,相對于大約知道一些事情經過的鄭媽媽和幾個丫頭,這會兒候在這兒的侯府家人如陳瑞等等,看見楊進周和自家小姐一塊出來,不免就奇怪了。
“瑞爺……”
“少羅嗦,沒瞧見鄭媽媽在一旁么?記得傳話下去,全都當成什么都沒看見”
陳瑞雖說學的不是戰陣廝殺功夫,但也替朱氏在外頭做過些陰私勾當,于爭強斗狠這一點上頗有心得,因而察覺到楊進周左手不自然的模樣,他心里就有了些數目。及至鄭媽媽過來低聲吩咐,他就更警醒了。
“干娘放心,我已經囑咐過了,決計沒人敢亂嚼舌頭。”
鄭媽媽回頭看了一眼正要上車的陳瀾,輕輕吁了一口氣:“那就好,你辦事我放心。”
“姐,姐”
正要轉身的鄭媽媽突然聽見這聲音,連忙扭過頭,卻見胡同另一邊幾騎人飛也似地疾馳了過來,為的那個正是陳衍。她知道今天這位四少爺另有任務,此時見狀不禁心里一突,待認出陳衍身后除了楚平那四個伴當之外,竟還有個羅旭,她更是莫名驚愕了起來。
難道事情有什么變化?
陳瀾剛剛攏了攏斗篷要上車就聽見陳衍的聲音,也幾乎和鄭媽媽同一時間認出了策馬飛奔而來的羅旭。這是自從賜婚之后,她頭一次遇見這位威國公世子,心頭一時百感交集,原是打算避一避,但想到周遭這許多人,她最終還是站住了。
“姐”
陳衍一個縱身從馬上跳下,也不理會鄭媽媽和幾個丫頭嚇了一跳的表情,徑直沖到了陳瀾面前:“我從慧園出來之后,就被那個鄧忠帶著人堵住了。他當場撂下了好些狠話,幸虧羅大哥替我解圍。他聽說姐你今天在護國寺,說有要緊事,所以我就帶了他過來。剛剛在山門那邊,知客僧說了你打這邊走,我們又趕到了這兒……啊,楊大哥你也在”
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完,陳衍才現楊進周竟然就在陳瀾身邊,吃了一驚之后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上前行禮見過。而他身后的羅旭瞧見這陳瀾和楊進周并肩站著,雖不知道兩人是約好了,還是偶爾撞上,心中仍是掠過一絲傷感,但想到自己此來的目的,他立刻竭力收拾了心情,又走上前了兩步。
“楊兄,三小姐。”拱了拱手的羅旭忍不住打量著楊進周,見他的左手軟軟下垂,而身上的衣衫有些不太自然,頓時心生狐疑,但緊跟著就移開了目光,“我今天過來是有一件要緊事說。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不若你們暫且停一停,借著護國寺的地盤說兩句如何?”
剛剛送人出來的智永聽見這么一說,不禁感到頭皮麻。他幾乎是以一個養尊處優的住持少有的敏捷一個箭步上得前去,搶在前頭對羅旭說:“羅世子,楊大人和海寧縣主似乎還有要緊事辦,恐怕耽誤不得一時半會。”
智永的心思陳瀾如何不明白。今天先是楊進周一身血跡地進了寺里,盡管只在西門停留,未進真正的佛門清靜之地,可以智永的聰明,肯定能覺察到背后的棘手麻煩。而她和秦太夫人的商談還不知道是什么結果,會不會牽累到護國寺也未必可知。現如今羅旭竟然也要借這兒的地盤商量什么事情,人家要推脫自然是顯而易見的。想到這里,她就側頭看了看楊進周。
“不如索性就請羅世子一道去鏡園吧?”
楊進周和羅旭相交不深,但僅有的幾次往來,他也知道對方性子爽朗直率,再加上羅旭是陳衍的師兄,此時應是信得過,因而略一思忖就點點頭:“也好,這兒距離鏡園不過幾步路,羅世子可否勞駕與我們一道走一趟?”
這一聲“我們”讓羅旭臉色微微一變,但他立刻遮掩了過去,又爽快地點了點頭。及至反身上馬時,他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楊進周,見其果然仍是只用右手,左臂虛垂,心下不禁有七八分準了。于是,當陳衍靠過來,滿臉不好意思地道歉,他就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無妨,人家護國寺明顯也不歡迎我,我就不當這惡客了,倒是鏡園我還從未有緣賞過,今日借這個機會倒是正好。”
除了楊進周這個主人之外,此行的其他人全都不曾進過鏡園,因而羅旭這么說,陳衍歪著腦袋想了想,倒覺得是這么一回事,興致也就高了。等到了地頭,陳瑞等一應親隨留在了外院,而陳瀾等人則是在楊進周的引路下在內儀門下了車馬,又來到了離這兒不遠的一座小小的倒座廳。盡管按理都是先去拜見太夫人江氏,可無論是主人還是客人,都暫時略過了這一茬。
察覺到陳瀾和楊進周之間仿佛另有隱情,羅旭便打頭直截了當道出了來意:“今天在路上遇到陳小弟,并不是碰巧,而是我讓人打聽了他的行蹤,原就是直奔他去的。皇上告病之后,內閣堆了好些折子,內外更是流言多多,我人在內閣行走,宮中消息也多,所以不免比別人更留意一些。今天我特意尋來,為的是……”
羅旭微微一頓,隨即就嘆了一口氣說:“此次上書請立儲君的那些大臣,我打探得知,禮部儀制司主事方德海和翰林院侍講余舍慶,是宮中貴妃娘娘以我父親的名義授意的。”
此話一出,他就看到對面的陳瀾倏然一驚,隨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而楊進周只是微微皺眉,反而是陳衍反應最大,竟張口問道:“貴妃娘娘?貴妃娘娘為什么要……啊”
陳衍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閉上了嘴再不開腔。這時候,羅旭才苦笑道:“此事我回稟過父親,父親的得知后已經向皇上遞了密折請罪。我思前想后,也想請三小姐和陳小弟把此事對太夫人說道一聲,以免起了誤會。畢竟,如今我兩家若是起了紛爭,不過是白白便宜了別人而已。至于其他那些上書附議的,據我的消息,不知道怎的,貴妃娘娘的授意大約是‘不小心’泄露了出去,結果被‘有心人’鉆了空子。”
羅旭著重強調了“不小心”和“有心人”,陳瀾又怎么會聽不出來,心里已是明白了這一波莫大風波的起源。不消說,有人利用了羅貴妃的恨意,制造了這一遭事情。只那人卻聰明地藏身在黑暗之間,只由著侯府應接不暇,晉王原形畢露,王妃處境維艱,貴妃背著黑鍋,羅家有口難辯——這竟不是一石二鳥,而是一石數鳥之計 然而,那人卻犯下了兩個要緊的疏漏——他沒料到羅旭的警覺羅明遠的決斷,也沒料到在御用監夏太監那邊重施故技時出了岔子……亦或者是,兩撥刺客不是一個來路?
想到這里,她便站起身來,默不作聲地對羅旭深施一禮。而陳衍一看到她這般光景,自是也忙不迭地沖著羅旭連聲道謝,就連楊進周亦是如此。而收獲了這一番謝意的羅旭心頭更是澀然,隨即強笑道:“貴妃娘娘畢竟姓羅,她鬧騰出來的事情,我甚至沒法收尾,你們這謝字我可沒法承受。倒是另外一樁,我有個朋友灌醉了東城兵馬司的兵馬副指揮,問出了幾句話來。說是仵作斷定晉王府錢媽媽死的那個時辰,他曾經帶人在路上巡行,撞見過有人犯夜禁。那人嗓音尖細,聽著像是……像是宮里的公公。他后來怕降罪不敢說,但只要嚴加查問,料想他不敢不說實話。”
此話一出,陳瀾心底極為震驚。而一直保持沉默的楊進周看了一眼陳瀾,終于開了口:“羅世子既然連這件事也查了,又據實相告,有樁事情我也不瞞著。御用監夏公公如今正在鏡園。他是快要退了去南京養老的人,所以偶爾也在宮外住,今天他在自己那小宅子里遭了刺客,險些丟了性命。”
“竟有這樣的事”羅旭倒吸一口涼氣,隨即喃喃自語道,“竟是連他這樣的人物也敢明里下手,這背后的人太大膽了……難道之前的張閣老,還有東昌侯府眾人,甚至大同總兵,吳王殿下……”
輕輕的嘟囔聲在屋子里回蕩著,坐著的陳瀾忍不住把雙手緊緊絞在了一起,即便如此仍覺得身上冷。已經換了一件外袍的楊進周習慣性地撫摸著腰間的佩劍,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年紀最小的陳衍齜牙咧嘴,可即便如此仍是打消不了那一股股冒上來的寒氣。而唯一一個作為下人卻站在角落里的鄭媽媽,牙齒也不可抑制地上下打起了戰,心中一時大悔。
“三小姐”
門簾外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屋內眾人的思緒。陳瀾回過神喚了一聲進來,就只見奉命守在外頭的長鏑打起門簾進來,屈了屈膝就規規矩矩低下了頭:“那邊秦大哥親自過來了,他說是有要緊事,請楊大人趕緊去北邊的跨院”
楊進周徑直站起身。可看了一眼陳瀾,又看了一眼羅旭,他就若有所思地說:“應當是夏公公那兒有事,三小姐也一同去吧,若有什么話也能直接帶給郡主。羅兄不如也一起過來,有些事情還能有個參詳……”
羅旭則是不待楊進周把話說完,就搖了搖頭說:“我叨擾許久,原本該告辭了,可事出非常,夏公公見了我只怕什么都不會說,我還是呆在這兒,免得節外生枝。”
陳瀾哪里不知道羅旭是為了防止離開之后再有變故而避嫌,心中頓時更生感激。站起身行過禮后,她吩咐陳衍在這兒陪著羅旭說話,隨即對鄭媽媽打了個眼色示意其跟上,這才往屋外走去。走出屋子的那一剎那,她這才突然現,剛剛轉了多云的天空如今已經完全一片陰沉,豆大的雨點子正從高空零零星星砸落了下來。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