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橋邊上的鏡園緊挨著積水潭,相比什剎海邊上的其他豪宅園林,它有些小巧玲瓏,可在引水上頭卻因為請了江南水鄉園林的行家,從前院到后宅處處可見活水,更顯賞心悅目。而對江氏來說,這里雖原是汝寧伯府的東西,可自己在時從未來過,也就少了幾分不舒服,更難得的是搬進來之前一切都已經收拾好了,她要做的只是安排人手。
然而,住著這偌大的園子,她卻不得不習慣性地考慮量入為出的問題。楊進周之前因興和戰功升任錦衣衛指揮同知,皇帝賞賜了不少財帛,此次落馬河大捷斬八百級,除卻升官之外,又賞了這座園子和千畝莊田。再加上她在宣府那些年開繡莊積攢下的一兩千銀子,過日子綽綽有余,可要維持如今的開銷和迎娶,卻不是那般容易的。
于是,一連幾日,江氏都帶著莊媽媽在園子里轉悠,一項一項羅列成單子,又把一樣樣的事務分派給陽寧侯府韓國公府舉薦的那四房家人,隨著人手的充裕,各式小用器的添置,規矩等等立了起來,家中內外也漸漸有了些齊整的氣象。可這天上午,汝寧伯夫人鄭氏卻是帶著好些人不請自來。
鄭氏進門的時候,江氏那時候還是長媳,只一個是公公婆婆誰都不待見,一個卻是能說會道深受偏愛。如今這一照面,盡管鄭氏還能安慰自己她是汝寧伯夫人,位居品,比江氏這太夫人高一截不止,可從鏡園門外一路進來,看到這庭院深深小橋流水的景象,她這心里卻和貓爪撓著似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因而廝見之后一坐下,她便干笑了一聲。
“大嫂真是好福氣,想當年老伯爺在時滿心盼望著鏡園落成,可終究沒看到這一天。”
“什么福氣……除了享兒子的福,更要緊的是天恩浩蕩,明察秋毫。”
江氏這不軟不硬的一句話砸回來,鄭氏頓時又是一僵,隨即才不自然地附和點頭。干巴巴寒暄了兩句,見江氏始終淡然坐著,她便只得開口道出了今天的來意:“大嫂和全哥如今得了這御賜鏡園,本是天大的喜事,你們不愿意開宴慶祝,一味低調,這原本是謙遜臣子應當的。可這園子畢竟大,你們從前也沒用多少人,所以太夫人吩咐我從家里調派幾房精明的人來,也好幫襯幫襯。”
端著茶盞的江氏這才抬頭看了鄭氏一眼,見其身后站著兩個頭臉整齊綺年玉貌的丫頭,想起剛剛莊媽媽報說前院還有好幾房家人等著,她的嘴角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當即點點頭道:“家里也確實缺人,太夫人既如此費心,回頭我就讓莊媽媽領著分派了差事。只有一件事,先頭宜興郡主和陽寧侯太夫人也先后薦了幾房人過來,又送了他們的身契,不知道太夫人送來的這些人歸在何處?畢竟,家里除了原先那些人,新收的人也都是有靠身文書的。”
“既是薦來的人,身契當然是交給嫂子的。”
早有預備的鄭氏沖身后的大丫頭做了個手勢,見其捧著一個雕漆紅木匣子送到了江氏面前,她不禁得意地一笑——這一趟送人自然是趁著這邊百廢待興人手緊缺,先楔入幾顆釘子,既如此,總不能留下口實。挑的這幾房家人都是拖兒帶口親屬眾多的,他們的身契送了過來,可他們那些親戚的身契卻還捏在自己手里,不愁他們不聽使喚 眼看江氏點了頭,又吩咐把外頭那四房家人都叫到院子里,她知道此事已定,心頭頓時松乏了不少。及至新進的下人們都磕了頭,莊媽媽把人帶下去安置,她這才尋個由頭把自己帶來的那兩個丫頭派到了外頭看著,又擺出了推心置腹的模樣。
“除了這一樁,今天我來,其實還為了另外一件要緊事。”她也顧不得江氏仍是那副冷淡疏離的表情,又朝炕桌靠近了些,“這幾日外頭的風聲,大嫂可知道了?那位陽寧侯太夫人早年攬事生事,之前僥幸沒被前頭東昌侯連累,可終究是涉得深了,更何況這一回還居然連結大臣請立儲君,皇上雖還沒作,可心頭哪里會不怒,說不定轉眼間就會作出來全哥的這門婚事雖然是皇上親自賜的,可此一時彼一時,她一個小姑娘不懂事,不知道自家祖母做的那些事情,只知道一味愚孝,可這樣一來,將來嫁過來許要連累了全哥”
見江氏似乎是渾然不以為意,鄭氏不禁心里急,索性把宮中齊太妃也搬了出來佐證:“大嫂可別不當一回事,君恩雷霆雨露,前時還覺得好,興許這會兒風頭一轉,立時就覺得人可惡了全哥正是前途好的時候,難道你能看著他被無端連累?不若派個人過去,對她好好說說,讓她明白利害取舍。而另一邊,你這個做母親的,也得給全哥添兩個顏色好的人,免得將來媳婦過門時受了挾制……”
鄭氏說得正起勁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老太太,大人回來了”
“這還是上午,怎么就回來了?別在這里守著了,先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聞聽楊進周回來了,江氏臉上那冷淡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露出了無比的關切。而鄭氏見狀,自然只能訕訕地停下這個話題,心里卻有些犯嘀咕。及至一身官袍的楊進周進了門來,她覷著人那健碩結實的模樣,再對比自己先后沒養住的兩個兒子和都已經娶了妻仍是身體不見好的楊艾,她更是覺得嗓子眼堵得慌。
進周進來之后,先給母親行了禮,隨即掃了一眼鄭氏,淡淡地叫了一聲二嬸。但見鄭氏笑著要說話,他就搶在前頭說,“二嬸見諒,我有些要緊事要和娘商量。待會隆佑長公主那兒還約請了娘過去聽戲,實在沒法留您用飯。”
隆佑長公主是下了帖子請聽戲,但那時辰是午后,離著現在還遠,江氏甚至原本沒打算去,此時實是沒想到兒子竟拿這當成了擋箭牌。見鄭氏有些尷尬地說不打緊之類的話,又起身告辭,她少不得做出姿態和楊進周一同把人送到了二門。眼見這一行上轎車走了,她方才轉身看著兒子,似笑非笑地說:“你倒是會尋借口,我不耐煩那些人多的場合,若是她也應邀了去那兒如何?”
“隆佑長公主素來是有脾氣的,她不像之前和東昌侯府定了親事,后來那婚事卻落了空的安吉長公主那般一團和氣,只看她和宜興郡主交情最好就知道,她下帖子決計不是什么人都請。再說,娘你也該走動走動,家里的事情一步一步慢慢來沒關系……”
一路攙扶著母親往里走,楊進周口中說著這些,臉色卻并不那么自然。直到回了陽春館,他又把丫頭攆了出去,這才挨著江氏坐了下來,沉吟了片刻開口說:“今天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剛剛在阜成門被陳四公子給截住了。是陽寧侯太夫人和他姐姐讓他來的,說了好些我還不知道的事。娘,事情是這樣……”
盡管鄭氏剛剛已經添油加醋說了一通,但江氏畢竟不信,可這會兒楊進周說的詳盡,又說是陳衍派人送來的消息,她不禁就有些不安了。等到楊進周說完,她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就抬頭說道:“那衍哥兒找你說了這些,可有提讓你幫什么忙?”
“不是讓我幫忙。”楊進周搖了搖頭,想起陳衍那仿佛突然之間又長大了一截的模樣,他略一失神,隨即又回過神來,“他姐姐讓他帶話說,這些事情我遲早都是要知道的,與其等事到臨頭措手不及,還不如早早有個心理預備,咱們兩家之間,不應該藏著掖著。事情她會設法料理,我們只要知道這一回事就成了。”
“她竟然這么說”江氏先是大訝,隨即立時大搖其頭,“皇上都賜婚了,兩家也一直是當成姻親走動,事到臨頭怎么能撂開手不管?那丫頭也實在是倔脾氣,她一個女孩子,為了祖母著想固然沒錯,可這種事情一個人怎么挑的起來……全哥,你有什么打算?”
“我讓陳衍捎話給她姐姐,我一個武夫,在京城人脈也有限,別的幫不上忙,但也不會坐視不理。娘,她是我未來的妻子,那是她的母家,但有使得上力的地方,我便不能坐視。”
江氏盡管心中擔心,但仍是點點頭說:“你說的是。那你預備怎么做?”
“別的我幫不上,但夏公公那里我可以留心一二。”
“夏公公?”江氏想起帶著自己和楊進周看過鏡園的夏太監,不禁卻有些奇怪。
“臨安縣主出嫁時的那樁事情,應當還沒傳開,錢媽媽死了,季夫人那種老實人,又沒什么深厚背景,人又在長樂宮,想來別人未必會往她下手,既如此,看如今這架勢,我總覺得夏公公那兒有些疑難……”
江氏起初還沒明白意思,待現楊進周的面色有些晦暗,她猛地想起了一個可能性,一時間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也許有人……也許有人打算朝他……”
“這只是也許……夏公公畢竟是在宮外有宅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