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一回朱氏大病之后幾乎足不出戶在屋子里將養以來,蓼香院已經好久沒有聚攏過這么多人。曾經鼻青臉腫去了半條性命的陳玖也在人前露了面,只瞧著弱不勝風,完全不像是在軍中任過事的前任陽寧侯,只由于馬夫人親自給他張羅了行頭,他才稍稍有些神采,可在精神奕奕的陳瑛面前一站,他這個兄長何止遜色三分。
久別之后的陳瑛行了四拜禮,就首先在東頭第一張椅子上坐下了,其余人自然也一一落座,只兒女們全都是各自站在父母的后頭。而陳瀾跪坐在炕上朱氏的身邊,默不作聲地為老太太揉捏著肩膀,陳衍則是尚沒有回來。
陳瑛并沒有先提自己在宣府的那些情形,反而說起了今日長達一個時辰的單獨面圣,言談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志得意滿。他這說者有心,那些聽者自然也都有意。朱氏早年因是先太后的堂妹,常常入宮,皇帝自然是見過的,而陳瀾見過皇帝的事卻少有人知。至于陳玖盡管當了多年的陽寧侯,可除卻常朝大朝隨班磕頭,他單獨面圣的機會屈指可數,幾乎每次都是戰戰兢兢答上兩句就退了出來。至于別人,盡管出身侯門,卻都從來沒見過圣顏。
這種分別也在此時表現得淋漓盡致。朱氏和陳瀾沉默不語,陳玖是滿身別扭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其他人更是只有聽的份,因而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陳瑛平穩而有力的聲線。
當說到此次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牽連到革職拿問回京的官員足足有二十余人,其中大同總兵也被下了錦衣衛詔獄,東昌侯雖說之前只是削爵禁錮,但如今恐怕是逃不了一死時,哪怕曾經深恨東昌侯夫人李氏的馬夫人,也忍不住感到腿肚子一陣打顫。而至于曾經和東昌侯世子談婚論嫁的陳冰,臉色也是極其不好看。
陳玖終究和東昌侯金亮打小一塊長大,從前也是酒肉朋友,此時忍不住說道:“已經毀了東昌侯世襲的鐵券,又削爵禁錮,帶累得一家人全都削籍為民,還是連命都贖不回來?”
“若只是貪墨,自然不至于如此,壞就壞在東昌侯自恃勛爵,前時做了太多過頭的事情,那一隊被他麾下的走私商隊殺了的巡行小隊,就有足足一百多條人命,再加上這些年他在宣府大同兩地逼凌破家的商戶等等,恐怕這些人命還得添上一倍。而且,此次阿勒汗大軍來犯,也有消息說,是東昌侯府有人跑去了北邊,如此一來,皇上自然更怒。”
陳瑛淡淡地說著,眼睛卻瞥向了朱氏,見老太太面無表情地啜飲著茶,仿佛是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眼睛里就閃過了一絲陰霾,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這場仗雖說是打贏了,可軍費和犒賞恐怕會把整個國庫掏空大半,所以皇上震怒之余,也打算抄沒這些犯官的家產。東昌侯府先前抄沒的時候大約家人有所掩藏,所以錦衣衛奉命查問和東昌侯府交好的幾戶人家,大約第一個便是廣寧伯。”
一聽到廣寧伯這三個字,徐夫人不覺一下子臉色煞白,而旁邊的羅姨娘則是不露痕跡地掃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如今封了三品淑人的她即便不是正室,可在這屋子里也能擁有一個位置,須知畢竟就連馬夫人也只有四品的敕命。一想到廣寧伯府若是也跟著東昌侯府倒臺,這府里興許不可避免地又要經歷一次洗牌,她的心里就甭提多高興了。
這時候,馬夫人終于難得生出了一絲兔死狐悲的心思,強笑著說道:“老伯爺都已經去了,想來皇上總應該體諒一二才是。再說,明日便是皇后娘娘的百日大祭了,這當口雖不說大赦,可也總在考慮之內,老太太和三弟妹只管放寬心就是。”
朱氏斜睨了馬夫人一眼,情知是自己給二房兩個孫女備辦的嫁妝起了效用,況且馬夫人也大約是怕了天家凌厲手段,只臉上卻絲毫不露出來。宜興郡主那邊的消息畢竟更快些,廣寧伯府的事她之前就已經聽陳瀾說過了,所以此時感傷歸感傷,可也沒有從前措不及防時的那種挫敗感。于是,她依舊是那副淡然不驚的樣子看著陳瑛,眸子里一片平靜。
幾個月不在,陳瑛此時覺得朱氏和從前似乎不太一樣。從前這位嫡母對自己不是冷淡就是憤恨,甚至不屑于掩藏太多情緒,但如今她卻仿佛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池水,自己只能看見表面上的平靜無波。他心里冷笑,隨即咳嗽了一聲。
“眼下二丫頭和四丫頭先后許人,這婚事也正在預備,怎么就忘了三丫頭?她和小四父母早逝,姊妹幾個里頭又是數她年紀大,也該盡快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才是。此次去宣府,宣大劉總督和我提過,他那幼子年紀不小了,而且出身書香門第,人品性格都是上乘……”
陳瑛一掃之前提到陳瀾姊弟婚事時盡是那些寒微的人家,此次卻一提便是宣大總督,滿屋子人頓時臉色各異。馬夫人給陳冰找了一門好親,想著宣大總督之子也比不上汝寧伯世子,頓時便露出了笑容。而徐夫人則是擔心地看了陳瀾一眼,可當兒子陳汀瑟縮地抓住了她的手時,原本要開口的她猶豫了片刻,隨即仍然咬咬牙說了一句。
“那劉總督雖是號稱鐵面劉,可據說懼內,幾個兒子被夫人嬌慣得都不成器得很”
羅姨娘沒料到徐夫人在那樣大的壓力下竟然還會為陳瀾說話,不禁眉頭一挑,隨即便笑道:“可劉大人的官聲卻好得很,足可見那位夫人治理內宅總是有一套的,這所謂的嬌慣,指不定是官場中人笑話劉大人懼內,所以才有意詆毀,傳那些不實之詞。”
“流言不足為信。”陳瑛淡淡接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面色不變的朱氏和低下頭去看不見表情的陳瀾,這才繼續說道,“最要緊的是,劉總督官聲好,此次查案有功,調度有方,有恩旨賞封其幼子,相比之下,京師不少人家反而是每況愈下……”
他這番話還沒說完,東次間門口的簾子一掀,卻是鶴翎進來屈了屈膝:“老太太,鄭媽媽從杜學士府回來了”
主子說話的時候,這突然冒出來一個鄭媽媽,陳瑛自然大為不快,當即眉頭一皺,羅姨娘就在旁邊斥道:“不懂規矩,沒見老太太這兒正在商量事情么?”
然而,就在這時,朱氏卻淡淡地開了口:“是我讓鄭家的去辦事,眼下她既然回來了,總該先向我稟報。鶴翎,讓鄭家的趕緊進來”
此話一出,滿屋皆靜。無論是剛剛回來的陳瑛,還是徐夫人羅姨娘乃至于陳玖馬夫人,甚至是一群晚輩,一時間全都盯著炕上東頭安安穩穩坐著的朱氏。馬夫人最是性急,當即嚷嚷道:“老太太,您如今能說話了?”
“托太醫院那位林御醫的福,總算是熬了過來。”朱氏答非所問,又掃了屋子里一眾人一眼,隨即又拍了拍陳瀾的手,“當然也多虧了瀾兒在旁邊照應伺候,替我解了不少疑難。”
剛剛那一瞬間,陳瑛自然注意到了其他人的表情,此時已經幾乎斷定,老太太能說話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勾當,但是,只怕除了陳瀾之外,家中上下絕大多數人都被隱瞞住了,這才會在這時候打得他措手不及。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輕輕吸了一口氣,并沒有接那話茬。
不多時,鄭媽媽就進了屋子來,一一行過禮后就走到朱氏身側,喜氣洋洋地說:“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四少爺和杜家大小姐的八字已經合過了,恰是剛剛好,如今杜夫人說,杜閣老要親自看看四少爺,后日休沐時請四少爺過府去。”
朱氏笑著點了點頭,又和陳瀾交換了一個表情,這才對眾人說:“既如此,小四的婚事也差不多定了。杜閣老打算把長女許給小四。等過兩日見過人了,也該把婚書等等預備起來。”
此時此刻,聽明白意思的眾人全都是大吃一驚,尤以陳瑛為最。這么短短時間內,家里竟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這就已經很讓他驚怒了,可朱氏竟然還給陳衍找了一門如此顯赫的姻親杜微方那個人性子不好,官運并不算太如意,可架不住皇帝如今就是信賴這樣的人今天面圣時,皇帝幾次提起杜微方,頗見信賴倚重,這樣的人怎會看上一無所有的陳衍 盡管如此,他仍是不免和其他人一塊站起來,勉強笑著向朱氏道喜。
陳瀾見人人說著那些吉祥話的時候,眼神都會往自己臉上掃過,索性眼觀鼻鼻觀心,保持著更加安靜的姿態,而陳瑛對那宣大劉總督的幼子贊不絕口的言語則是沒有在她心底留下任何一點漣漪。
陳瑛聰明一世,如今卻也糊涂了,長幼有序,陳衍是她弟弟,如果不是她的事情早已經另有計較,朱氏怎么還會拖到他回來還遲遲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