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站在安園門外的時候。誰都沒太在意這座安園——陳玖和馬夫人徐夫人是由于那么一群破衣爛衫的佃戶礙事,陳瑛則是因為他對這外頭的環境有幾分熟悉。然而,此時此刻在陳瀾姐弟的陪同下一路朝里走,一群人漸漸地驚訝了起來。
勛貴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其中只吃著開國時祖宗的功勞,拿一份幾百石到一千石不等年俸過日子的,算是最末等的一流;領著一份年俸之外,保住了祖上傳下的莊田,還在都督府亦或是京營領一份職司有兵權的,則是其次;至于因為后來又有擁立之功升了爵位,亦或是這幾代之中又屢立功勞賞賜不斷的,如同陽寧侯府,則是屬于最頂尖的那一層。所以,從陳玖陳瑛再到馬夫人徐夫人,都是見過世面的,走在這座安園當中,自然就能看出不同來。
而這種驚訝則是在過了石橋,到了最深處的那道垂花門時,達到了頂點。若說外間那些院子只是齊整,那么,最深處這座被小溪三面圍住的院子則是大氣。陳瑛有意看了一眼那一條決計不是新開挖出來的小溪。腦子飛轉動了起來,甚至連沿著圍墻進了穿堂也沒反應,直到下臺階進了院子,這才恍然驚覺。
這時候,賴媽媽已經是一溜小跑迎了過來,屈膝向一眾人行過禮,這才低著頭說:“老太太知道老爺夫人和少爺小姐們都來了,說讓大伙兒不用費心,她在這兒住得很舒心,再過幾日皇后千秋節前,就一定會回去的。二老爺三老爺都是有職司的人,不可因私廢公。二夫人三夫人也別撂下家事不管,放縱了那些下人。”
想起朱氏說這話時那冷冽的語氣,賴媽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卻又不得不依著那原話說:“老太太還說,此次是讓鄭媽媽在菩薩面前了愿心的,要是諸位老爺夫人有孝心,就全了她這份大愿,算是她求諸位老爺……”
“老太太怎會說這話!”
陳瑛看到一旁的陳玖眼神閃爍,仿佛在思量什么,頓時心中一沉,連忙推開賴媽媽便要上前,卻突然現陳瀾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攔在了前頭。雖只是瘦瘦小小的少女,那眼神瞧著沉靜從容,他竟是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隨即便冷笑道:“三丫頭,莫要以為老太太寵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自然不敢攔著三叔,但賴媽媽轉述的可是老太太的原話。”陳瀾寸步不讓地攔在陳瑛跟前,見這位三叔褪去了笑容的樣子頗有些陰森冷峻,便放緩和了語氣說,“我也是為了三叔著想。老太太如今身體不好,若是三叔你們違了她的心意強自要見,到時候惹了老太太動肝火又病,那又如何?三叔此次回朝是要大用的,難道一直分心顧著家里的事?朝中的御史最愛挑勛貴的毛病,沒縫的雞蛋還要叮兩口,更何況有機可趁的時候?就是皇上,也難免會以為咱們家是鬧家務吧?”
一連三個反問讓陳瑛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了起來。望著不過十幾步外的正房,他又收回了目光,再一次仔細審視著陳瀾,心想自己多年在外,一直只是最忌憚朱氏,沒想到不知不覺間,長房的孤女竟也是有了這般膽色。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便把這一絲雜念驅逐了出去,正要開口說話時,后頭就傳來了一個嚷嚷。
“三小姐。三小姐!”
飛快跑進來的是張媽媽。她雖不是朱氏面前最得用的,卻是一根直腸子只認老太太,到近前就仿佛沒看見陳瑛等人似的,滿臉歡喜地向陳瀾行禮,又說道:“外頭瑞管事帶著巡檢司的弓兵來了,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個佃戶趕得干干凈凈,領頭的柴巡檢點頭哈腰賠禮不迭,說是今后絕對不會任由那些刁民擾了咱們這兒的清凈!”
陳瑞一大早出了門,原來是去做下了這檔事!
陳瀾原是想按兵不動看看對手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但陳瑞自作主張去把巡檢司的人搬了來,料想必定是憑著侯府的名義,她略一思忖,覺得這樣并不壞,因而微微一笑就吩咐了張媽媽幾句。眼角余光瞥見對面的陳瑛只是皺了皺眉,隨即便恢復了若無其事,又對一旁的陳玖說了幾句什么,她心下就有了數目。
不管怎么說,朱氏都是陳瑛的嫡母,他要做的是保住陽寧侯的爵位,立下功勞爭取皇帝的更大信賴,至于要從家里奪取的東西,也只有慢慢來,氣死了朱氏對他并沒有什么大好處——陳瑛要是還在云南都司,三年丁憂守孝之期是不必遵守的,朝廷必會奪情,但如今回了京進了左軍都督府,又不是掌印大都督,必定不可能奪情,這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時間。對于陳瑛來說自然是弊大于利。退一步說,如今鬧事佃戶已經被逐走,陳瑛已經沒了殺手锏!
“罷了,老太太既是不肯見我們,我們便在門外磕個頭吧。”陳瑛黯然嘆了一口氣,隨即便對陳玖說,“我們畢竟還有職司在身上,也不能在這兒侍奉老太太,既然是三丫頭和小四在這兒,不若就把孩子們留下。我的五丫頭和你的二丫頭也留著侍奉老太太,如何?”
丈夫的爵位沒了,馬夫人這些天正在京里忙著替女兒陳冰為了皇后千秋節上下打點,這安園雖看著不是什么苦地方,但朱氏擺明了不肯回去,她哪肯讓女兒留在這兒吃苦,因而便不動聲色地拽了拽丈夫的袖子。而陳玖見朱氏不肯出見,又從陳瀾的態度中看出了幾分端倪,就順著陳瑛的口氣打了個哈哈。
“三弟說的是,老太太既教訓了,咱們磕過頭后就回去。至于留人嘛,我家冰兒性子不好,耐性不足,還是滟兒留著陪瀾兒她們一塊伺候老太太更好。”
陳瑛不想陳玖居然不愿意留下嫡女。而是把庶女撇在了這里,不禁看了他一眼,心中卻知道最后那一絲期望落空了。陳冰沒腦子,可畢竟是嫡出,又在家里幾個女孩子當中居長,讓自己的女兒挑唆幾句,說不定能制住陳瀾,但陳滟這個排行第四的庶女就不夠分量了。至于陳汐這個女兒固然得他信任,但在身份上畢竟是庶出,也壓不住人。然而,此時話既說出了口。就沒了更改的余地,所以他只得沖著有些訝異的陳汐點了點頭。
“也好,就是四丫頭和五丫頭吧。”
原本是算好了一切來接人,誰知道最后卻是在門口磕頭說了兩句話之后便離開,陳瑛心里自然極其憋火,但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了垂花門走了不多遠,他就看到自己帶出來的一個婆子正在那兒張頭探腦,不禁有些惱怒,等到近前就呵斥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那婆子慌忙現了身子行禮不迭,卻是瞅了一眼陳瀾,隨即就上前低聲對陳瑛說:“老爺,小的有要緊下情稟告。”
陳瑛原是極其不耐煩,可想想今天不順心的已經夠多了,興許有什么能用的消息,就上前幾步,等聽完之后,他臉上的陰霾突然散開了些許,隨即玩味地回頭端詳著陳瀾。
“三丫頭,原來在今天之前,家里還派了人到這兒來么?我記得鄭家的是去韓國公府了,其余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倒也有出府辦事的,可似乎不曾派過男人到這兒來,不知道先頭那兩個在帳房聲稱是咱們府里信使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陳瀾心里咯噔一下,看見那仆婦往陳瑛后頭閃了閃,哪里不知道是前頭有人泄了密。畢竟,楊進周只是在進門的時候自稱是陽寧侯府的信使,并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因而倒也不虞出什么大問題。見陳瑛的眼神如同利箭似的,仿佛想在她身上戳幾個洞出來,她心念一轉,就輕輕把雙手在身前合在一塊,坦然地笑了笑。
“來的確實不是咱們府里的信使,只是借個名頭而已。”
“哦,借名頭?若是能見人的,用得著隱姓埋名?”
陳冰雖說之前就被馬夫人告誡過了,可終究不忿父親找的借口卻是說自己性子不好。因而忍不住嘲諷了一句。陳瑛正愁全是自己做惡人,一聽陳冰這話,就含笑說道:“如果是哪家親戚府里來探望老太太的,總是好意,便叫人出來見見也無妨。”
“怕是不方便。”陳瀾見陳瑛眉頭一挑,接著這話就添了一句,“三叔若要見,只請和我一塊去一趟帳房便是了。”
兩人一來一往,旁人一丁點都插不進去,陳衍幾次要抱不平,卻被陳瀾警告的眼神給擊退了回去,只得忿忿不平地站在那兒握著拳頭生氣。陳玖想著自己爵位沒了,眼下情形詭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吩咐了陳滟兩句,就拉著馬夫人和頗有不忿的陳冰匆匆先走了。而徐夫人則是不咸不淡地囑咐陳汐好好照顧老太太,又沖著陳瑛說:“老爺若是還有事囑咐三丫頭,我就帶著清兒漢兒先走了。”
陳瑛本就沒指望妻子和自己完全一條心,因而只淡淡應了一聲。思來想去,他終究覺得放過這么一個機會有些可惜了,因而便笑吟吟地說:“那好,我便隨你去看看是哪家客人,居然架子這般大,還要勞你替他打啞謎。”
陳瀾面色一冷,卻吩咐陳衍帶著陳滟陳汐先去安置,隨即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便走在了前頭。后頭的陳瑛看見她如此沉著,倒是又有些猶豫,但很快就大步追了上去。須臾到了帳房門口,他看見院子里守著的張莊頭看見他如同見了鬼似的,心里愈哂然,因而當陳瀾打起簾子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彎腰跨過了門檻。
可一看清里頭的人,他心里立刻翻起了驚濤駭浪。
怎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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