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瀾的記憶中,元末天下大亂群雄并起,最終朱元璋脫穎而出坐了天下。然而,在如今的歷史里,那個出身貧寒的朱元璋卻是根本沒有出頭的機會,席卷天下建立大楚的竟是草民出身的林長輝。他建立了楚朝之后,先是查田畝定稅賦,又是鼓勵工商,還延續宋元的開海貿易。可再好的制度也禁不住人的敗壞,如今去開國一百五十年,卻是已經遠不如從前了。
既然知道歷史上沒了明太祖朱元璋,多了楚太祖林長輝,陳瀾自然是更存了警惕和審慎,原本的某些算盤立時收了起來。大致了解了大環境,她的心思就放在了自己身邊。
陽寧侯府是簪纓世家,開國時御賜十房奴婢,后來從伯爵進封侯爵的時候,又賜了十房奴婢,百多年下來,這些人繁衍生息,自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若不是常常放出去,只怕侯府再大也容不下。也正因為如此,府里的人手雖然夠使喚,各房主子的身邊,丫頭最初都不多。
小姐少爺身邊都沒有一等丫頭,只有兩個二等四個三等,院子里灑掃雜役的小丫頭則是有多有少。如今朱氏給每個小姐身邊又添了一個二等,還說過年之后再添一個,主持家務的馬夫人自是最頭痛了。二等都添了,三等能不添?于是,陳瀾只聽說馬夫人專理家務的水鏡廳那邊成日里忙忙碌碌,薦人的、自薦的、打聽的、商量的……成日里不得消停。
一連幾日,除了去蓼香院朱氏那兒晨昏定省之外,陳瀾都沒怎么出屋子。陳衍亦是每日去學堂讀書,晚間才能來看看她。然而,錦繡閣卻不復從前的冷清,各式各樣的人紛至沓來。
她養傷期間,朱氏也才派鄭媽媽來過一回,可現在卻是幾乎隔一兩日就有丫頭來送東西,有時是裝著點心的梅花捧盒,有時是別家送來的上等燕窩,還有時是用來擺設的小玩意兒。既然有了朱氏那兒非同尋常的看顧,二房三房也常常使人來探視,尤其是二房的祝媽媽不但親自送來了之前少了的月錢,還連連賠不是,又解釋說管這事的媳婦已經被撤了差事。
陳瀾雖覺得這些殷勤實在是有些莫名,但如今她尚未熟悉人事和這個時代,實在無暇分心。再加上她還有的是書要看,所以只打著巋然不動的主意,但每日早晚在院中散步還是固定的。在這個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著的大宅門中,晨練晚練都只是奢望,她也只能借由散步來鍛煉鍛煉看上去不太結實的身體了。
早上去朱氏那兒問安回來,她照例是在東次間里看書,才看了幾頁,見紅螺進來,她便放下書卷,笑吟吟地問道:“紅螺姐姐,來了三日了,可還習慣?”
紅螺雖不比珍瓏長得出挑,卻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錦繡閣滿院子丫頭竟沒一個比得上她。她也極其知分寸,身上向來少花巧,只耳眼上用著小小的兩個玉塞子,還是陳瀾上回笑說了她兩句別學自己的素凈,她才在手上戴了只銀鐲子。此時站在陳瀾面前,她打量著陳瀾那樸素的衣飾,心里免不了和崇尚奢華的陳冰陳滟比較,心里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這等容貌若是生在二房,便是名正言順的侯門千金,哪似在長房這般無依無靠?
“沁芳姐姐帶著我都認過人了,大家都和氣得很,再說這錦繡閣也安靜,奴婢每日還能多上好些閑工夫,偷閑也做了不少針線。”
陳瀾點了點頭,這才又看起了書,半晌才頭也不抬地說:“蕓兒向來牙尖嘴利,平日氣頭上來了,誰都免不了被她謳上兩句,你只別往心里去就是。”
紅螺原本是因為沁芳不在,想著要伺候茶水才進來,這會兒猛聽見這一句,一愣之后心里便是一緊。老太太身邊的丫頭雖說體面,但一般來說,也就是放出去配管事。而小姐身邊的丫頭最初頂多是二等,可及笄之后便會升兩個一等,多半是原先的二等升上去頂了缺。所以,她早就料到有人看自己不順眼。果然,沁芳對她還好,蕓兒卻常在背后說些閑話,她也只當沒聽見。
因而只呆了一呆,她就笑道:“蕓兒不過是年紀小,性子跳脫些罷了。”
“姐姐又在小姐面前編排我什么?我性子生來就是這樣,從前也沒聽人說什么。”
說話間,書房的簾子被高高打起,隨即就只見蕓兒走了進來。她似笑非笑地白了紅螺一眼,隨即就高昂著頭走到書桌前,笑吟吟地把手中的那一摞書放在案頭:“小姐,這是剛剛四少爺讓人送進來的。四少爺還真是有心,小姐一說想看書,他就找來了這么多。”
她一面說一面又展開了手心,手掌上頭赫然是一個小銀角子:“四少爺還說了,小姐給他的銀子都沒用上,他本是想找管事幫忙的,可話一出口,那人就主動尋訪去了,一個大子都沒花,人還說了不少好話。小姐的傷好了,四少爺這幾天也看著精神多了。”
陳瀾隨手把銀角子給了紅螺,一回頭見蕓兒正瞪著紅螺,便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些書你是在哪兒接的?”
“是在二門。”蕓兒見陳瀾又問自己,忙笑著答道,“我正好去那邊辦事,看到四少爺在門口和一個婆子說話,就上前問了兩句,正好就接著了這些書。”
陳瀾點了點頭,再沒有多問什么,蕓兒便退了出去,紅螺倒了水,見無事,也就跟著出了屋子。約摸一刻鐘功夫,沁芳方才回來,先是說了之前補足月錢的事,末了便輕聲說:“奴婢打聽得知,是祝媽媽替二夫人放印子錢,所以這個月月錢不但晚了,咱們的還少了,就是指量小姐不會聲張。這一回瞧著老太太對小姐親厚,所以才緊趕著支了銀子,填補咱們這兒的缺口。”
聞聽此言,陳瀾雖記在心里,但知道二嬸如今管家,這由頭別人未必就不知道,只不敢聲張罷了。因此,點點頭之后,她就向沁芳問道:“你這兩天下來,瞧著紅螺如何?”
“紅螺對人和氣,做事得體,別的一時半會也瞧不出來。”沁芳仔細尋思了一下,卻只能說出這么一句話,隨即又搖了搖頭,“她是外頭來的,在老太太跟前只不過服侍了一年就從三等升了二等,必定是極聰明的,奴婢愚笨不中用,摸不透她的性情。”
沁芳這么說陳瀾并不意外,她從前管過招聘管過培訓,就是她也只能看出紅螺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執拗,因而笑了笑之后,就打趣了沁芳幾句。主仆倆略說了一會話,陳瀾突然又問道:“蕓兒那里你可提醒過,別老和紅螺過不去?”
“蕓兒那小蹄子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心高氣傲牙尖嘴利,可從前院子里該有的東西少些什么,都是她豁出臉面去爭,心卻是頂好的。就是在我面前,她也常常搶白,就別說突然來一個蓋在她頭上的人了。只不過,她也只是嘀咕紅螺是從外頭買來的,身家背景全然不知,不比家生子可靠,其他的倒沒說什么。我說過她兩句,可她卻說小姐就喜歡她什么都放在臉上,心里不安其他的心思,這一來我也說不下去了。”
陳瀾嘴角一挑,拿起小蓋碗,輕輕用蓋子濾去了上頭的茶葉,啜了一口輕聲說:“什么都放在臉上并沒有錯,我只是希望她和軟些。紅螺是老太太給的人,你我尚且要敬她三分,若是蕓兒一味給人臉色看,別人會怎么想?罷了,回頭你挑兩件繁復的繡活,讓她多靜靜心,要是她不聽你再告訴我,我回頭再設法。還有,日后四弟來的時候,你留心她一些。”
前頭的話都在理,沁芳自是連連點頭,待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她才猛地一驚。仔細想想,陳衍過來的時候,蕓兒每每都在跟前,或是端茶遞水或是陪著說話,哪次都是如此。雖說四少爺不過十一,但蕓兒也才十三,等再大上一些,指不定會發生什么事。因而,她使勁吸了一口氣平靜心神,就屈膝行下禮去。
“是,奴婢明白了。”
晚間時分,各房照舊是吃過晚飯前往蓼香院給朱氏問安,偌大的暖閣中自然是滿滿當當擠著一大堆人,就連平日很少見的陽寧侯陳玖也露了露面。只是,他自己大約也知道那青黑的眼圈和疲憊的面容實在太顯眼,只點了個卯就匆匆退了。他這一走,二夫人馬氏自然也坐不住了,朱氏心知肚明,借口疲了上床安歇,不一會兒滿屋子人就散了去。
出了蓼香院,陳衍就自然而然地拉上了陳瀾的手。陳瀾這幾天也習慣了他的親昵,索性聽之任之,走到拐角處,沿夾道遠遠可見一溜明瓦燈,再加上前后燈籠,照得整條路都亮堂堂的。陳衍走著走著就踢起了一顆小石子玩,隨口說道:“姐,等以后我做了官,咱們就不用看人臉色……”
話還沒說完,他就感到手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不禁抬頭看著陳瀾。陳瀾卻是往左右瞧了一眼,隨即朝沁芳打了個眼色。沁芳忙走上前和前頭那個打燈籠的婆子說話,而紅螺則是從一開始就落在后頭,正和兩個三等丫頭說話,仿佛根本沒聽見剛剛那句叨咕。
“四弟,你可知道,咱們陽寧侯府這百多年來,有多少人中了秀才,又有多少人中了舉人進士?”
陳衍聽旁邊傳來姐姐低低的聲音,他愣了一愣,這才不確定地說:“秀才倒是不少,舉人大概有四五個,至于進士,似乎只有先頭的一位叔祖,還有兩個遠支的長輩。”
“那這三個進士里頭,都做了什么官?”
陳衍絞盡腦汁想了想,隨即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時候,陳瀾才抓緊了他的手,不緊不慢地說:“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因為幾乎沒人記得他們了。先頭那位叔祖極其用功,結果還是年過不惑才中了二甲,之后外放知縣,一路熬資歷升官,等到十幾年后撒手人寰的時候,也就是從四品知府。而那兩個遠支的長輩更是官路蹉跎,致仕不過五品,沒一個做得京官。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咱們既是侯府,為何就出不了幾位文官?”
看到陳衍再次搖頭,陳瀾輕輕嘆了一口氣,停下步子來給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大氅,這才低聲說:“咱們家是世襲的侯爵,百多年下來軍中有不少人脈。所以家里想要靠讀書出仕的子弟,非但享不了家族蔭庇,反而被這家名連累。”
出乎陳瀾的意料,陳衍竟只是歪著頭想了一會就有些懂了,竟是點了點頭,隨即卻又奇怪地問道:“姐,那你以前怎么老逼著我讀書……”
“以前是想你勤勉些,免得咱們在家里更被人瞧不起,可現在情形卻不一樣。”
看著小眉頭皺在一塊,滿臉奇怪的陳衍,陳瀾卻沒法說出太多解釋。這些天,她除了那些書本,打聽最多的就是陳家歷代的那些長輩。若是鄭媽媽不曾說過二夫人馬氏要把少爺們挪到外頭去也就算了,既然說了,她不得不搶在前頭籌劃籌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