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完全愣住了,那個剛剛還在張牙舞爪的女子,轉眼就躺在地上成了一具尸首,又是被朱景深一劍斃命的,看著這個情形,她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副久遠的畫面。
在前世那個寒冷的晚上,她也是這樣被一劍刺死在大護國寺后方的樹林子邊上。
文怡還在發愣,但丫頭婆子們的尖叫聲卻讓柳東行很快反應了過來。他立刻摟住妻子,將她往身后推了推,擋住她的視線,同時抬頭看向朱景深,神色有些嚴肅:“國公爺,這……”
朱景深的心情已經鎮定下來了,他方才確實是一時情急,但事情已經做下,人也已經死了,他反倒下了決心,便淡淡地對柳東行道:“叫柳將軍與夫人見笑了,這是我一個侍妾,素來不規矩得很,性情又暴虐,我礙著她是宮里出來的,不與她一般見識,不想她越發囂張了,竟敢沖著我大嚷大叫,目無尊卑,更口出狂悖之語,實在是不能留了。”
柳東行挑挑眉:“原來如此,既然是這女子犯錯在先,國公爺自然可以隨意處置,末將也不敢干涉國公爺的家事,只是……她既是宮里出來的,國公爺怕是還要跟宮里報備一聲才好。”
朱景深隨意點點頭:“這是自然。”便命丫頭婆子們:“還愣著做什么?趕緊把人抬走,清洗地面,省得臟了驛站的地方!”
幾個丫頭婆子們戰戰兢兢地應了聲,卻沒幾個敢上前動手的。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穿著紫色衣裳的丫頭走了出去,叫來幾個身材高大有力氣的粗使婆子,低著頭,悶聲不吭地將夏姨娘抬走了,接著那丫頭又親自打了一盆水來,沖洗地面上的血跡,然后跪在地上迅速擦試混了血色的水跡。
朱景深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忙活,回過頭來對柳東行道:“今日是我失禮了,我送將軍和夫人出去吧?”
柳東行客氣地微笑著點點頭,回手攙著妻子往外走。他覺得文怡大概是從沒見過殺人的場面,一時被嚇著了,心里其實也有幾分惱怒,但想到朱景深痛下殺手,也是為了阻止那夏姨娘口出惡言,損及文怡名聲,又不免生出幾分感激。
朱景深一直送他們出了驛站的大門,一路上遇到不少聽到風聲跑來看熱鬧的驛站差役與下人,見了他都在暗中指指點點的,但他的神情卻一直十分平靜,平靜到連柳東行都覺得有些詭異了。
到了大門前,柳東行再次向朱景深辭別,猶豫了一下,還是出言安慰道:“國公爺不必擔心,我聽說那位夏姨娘原是極得國公爺寵愛的,只是宮里最近正打算為國公爺娶親,她便有些不安分了,言行間難免會有不當之處。國公爺對她嚴懲,也是為了維護宮里的體面,想必宮里知道了,也不會責怪國公爺的。”
朱景深輕輕一笑,眼中卻隱隱顯露出一絲絕望:“多謝柳將軍的好意,這里頭的事不是那么簡單的,興許這就是天意,但做了就是做了,我不會后悔。”他深深看了文怡一眼,轉向柳東行:“柳將軍,你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你沒怪我,還幫了我不少忙,我心里感激。希望你能跟尊夫人好好過日子,一生平安康泰,白頭到老。”
柳東行皺了皺眉,但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道:“多謝國公爺吉言了。”
朱景深笑了笑,又再看了文怡一眼,便收回視線,雙手合揖一禮,頓了頓,便轉身返回門中去了。
文怡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咬了咬唇,看向柳東行。柳東行笑了笑:“還害怕么?別怕,他也是為了我們好。”
文怡有些猶豫:“他剛才是怎么了?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他殺了那個女子,會有很大麻煩么?”
柳東行攙著她往馬車方向走:“畢竟是宮里賜下來的人,聽說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宮人出身,他如今的處境不佳,大概會覺得有后患吧?不過你也別為他擔心了,先前咱們不是商議過這事兒么?他是個活招牌,殺一個小小的侍妾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頂多也就是訓斥幾句。只是他看得不如我們清楚,所以才心思重了些。”柳東行心知肚明,依羅明敏的說法,朱景深大概是誤將夏姨娘視為朝廷的耳目了,所以才會覺得自己闖了大禍,但實際上,真正的耳目還在呢,而且已經在他身邊站穩了腳跟,事情的后果根本就算不上嚴重。
柳東行扶著文怡在車里坐下,便道:“你在車上略等等,我去找羅大哥,給他打招聲呼,今晚他必有事要忙了,怕是沒法陪我喝這頓酒。”
文怡點點頭:“你去吧,替我向羅大哥問候一聲,還有……”她頓了頓,“康國公這件事……”
她還沒說完,柳東行便笑了:“我心里有數,你就放心吧,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便下車去了。
文怡聽了他的話后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是啊,朱景深殺那女子,本就是為了阻止她說出污言穢語,傷及自己的名聲,可以說,他是為了自己才殺了那女子的,于情于理,自己夫妻都該拉他一把。可不知為什么,文怡的心情有些復雜。
前世那一晚,也是這般,只因為她開口叫了文慧一聲,朱景深便反手一劍要了她的性命,叫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如今回想起來,想必是他正與文慧做什么不能見人的勾擋,怕她走露了風聲,傷及文慧名聲?
文怡苦笑,自己那時壓根兒就不知道文慧與朱景深在做什么,只當他們是在深夜里趕路,本也沒打算出面的,若不是一時不慎弄出了聲響,朱景深喝令自己現身,她只會靜靜躲在一邊看著他們離開。她也害怕自己礙了他們的事,會大禍臨頭,方才叫了文慧一聲,想著好歹也是一族的姐妹,文慧應該不會隨便處置自己吧?沒想到那一劍仍舊刺了過來。
她為此記恨了數年,心中對文慧與朱景深都無法原諒,只是事過境遷,文慧一再遇挫,在家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別說成為高官大戶的少奶奶、與皇后姐妹相稱、背靠數位皇親國戚了,就連眼下一樁再普通不過的親事,也要費盡心思去爭取;而朱景深,既無權無勢,也無財無人,若不是自己丈夫及時阻止了康王府的逆謀,只怕眼下已是死人了。前世他殺了一個路過的尼姑,眼睛都不眨一下,完全沒放在心上,今世他殺了一個侍妾,卻仿佛闖了大禍般,旁人要想盡辦法為他彌補。世事變幻,莫過于此。
只是,前世朱景深因文慧而殺她,今生朱景深因她而殺人,這種變化怎么就叫人心里不是滋味呢?
柳東行很快就回來了,臉上還帶著輕松的笑意:“老羅果然要忙活了,不過他說過明天忙完了就到咱們家去吃酒,到時候你叫廚房準備幾樣好菜吧。”
文怡有些疑惑:“明天?這么快就能忙完?”
“那是當然。”柳東行笑了,“你以為事情有多復雜?不就是個小小的侍妾么?通政司的人探到她平日言行多有悖禮之處,便是報到皇后娘娘跟前,也討不了好。如今她既然惹惱了朱景深,死了也就死了,康國公年輕氣盛,受幾句訓斥就行了,要緊的是把差事辦好。”
文怡抿抿唇,瞪著他道:“合著在你們這些大人物眼中,幾條人命就是這么輕巧的事?什么死了就死了……”她嘟囔著,有些抱怨,但也漸漸生出幾分不安:柳東行會不會覺得她這話有些不知好歹?
柳東行又笑了,摟著她道:“好娘子,你當我還是從前那樣么?從前我眼里就沒別人,在北疆的時候,砍幾百個人我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幾條人命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但如今我娶了你,知道你看不慣這些,自然不會犯你的忌諱,你瞧我對付駐軍所里那幾個刺頭何曾下過辣手?能懷柔的都懷柔了。但手段再仁慈,我也是有底線的。康國公府的幾個丫頭我管不了,那是朱景深自個兒的事,但那個夏姨娘平白無故惹到你頭上,就是找死了!若不是礙著她是朱景深的人,早在她跟我說那番胡話的時候,我就一刀砍了她!依我的主意,朱景深還是心慈手軟了,只是把人關起來,安個瘋病的名頭,不過是顧忌著她是皇后娘娘的人罷了,年輕小輩辦事就是不周到,若早早弄死了,哪里有這許多麻煩?”
文怡又瞪他:“你還說呢!若依我的主意,你們男人但凡把自己的心思管得嚴實些,哪里有這許多麻煩?!”
“是是是,對不住。”柳東行乖乖受教,“別氣了,我的好娘子,你心里也明白的,若朱景深不刺那一劍,麻煩的事多著呢,在場有那么多丫頭婆子,焉知她們事后不會走漏了風聲?難道到時候還要一個個滅口不成?那夏姨娘心存惡念,想要害人夫妻,也算是惡有惡報了。”
文怡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認柳東行的話也有道理,終究嘆了口氣:“罷了,我看那朱景深也算受了教訓,他現在還不知道呢,怕是要擔驚受怕一陣子。他雖是個惡人,但我卻是不好怪他的。”
柳東行笑著哄她:“既如此,就別再理會他的事了,橫豎他沒有大礙。告訴你個好消息,方才羅大哥收到京里來的最新消息,說是太子妃所生嫡長子,已命名為廷,圣上下旨要在五月祭拜太廟,稟告列祖列宗呢。”
文怡聽得一喜:“真的?先前只聽說太子妃提前生下了小皇孫,所幸母子均安。我還在擔心呢。既然要告祭太廟了,那意思就是說……皇太孫的地位穩當了?”關鍵是太子妃的地位也穩當了。
柳東行笑道:“不但皇太孫穩當了,太子殿下也更穩當了。先前鄭王在京中上躥下跳,有一樣自認比太子殿下強的,就是他有嫡長子,如今太子殿下也有嫡長子了,又得圣上護持,還有誰能動搖他的地位?想必象數十年前今上繼位時那樣的動蕩,應該不會再出現了。”
文怡心中一定,她深知太子的地位是穩固的,如今又有了嫡子,后繼有人,形勢更不用說。柳東行已成為太子親信,本身又有才干,日后前程必然看好。
這么一想,她又把先前那點郁悶的情緒拋開了。她重生至今,命運已經完全改變了。祖母健在,六房有了嗣子,又與族人交好,家境更是富足,她嫁得良人,夫婿前程似錦,夫妻恩愛。再看別人,長房勢頭漸衰,柳家敗落,文慧親事雖然即將說成,卻與前世不可同日而語,朱景深徹底成了沒落王孫,過著兢兢戰戰的日子。時移世易,前世的那點怨恨,她就忘卻了吧,過好今生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抬頭看向丈夫,眉眼溫柔,嘴角含笑:“相公,過些日子就是我十六歲生辰,那一日你在家陪我好不好?我與你做你愛吃的菜呀?”
柳東行溫柔一笑:“好啊,咱們成親也快一整年了,正該好好慶祝一番呢!”
六年后,京城大護國寺。
文怡抬頭看著前方的佛像,心中默默祈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昏了什么頭,非要在今天來到這個地方,但她就是來了。上一世,她就是在今天的半夜里,被人殺死在大護國寺后方的樹林子里。她想知道,這一世又會發生什么事?重生后的這段時光,會不會只是一個虛幻的泡影?她有些害怕,這幾年她過得太幸福了,幸福得象是假的一樣。
“太太?時候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跟隨在她身后的冬葵輕聲細問。她如今還是未嫁女子的打扮,一心想在文怡身邊侍奉,不肯嫁人,文怡也不好逼她。
文怡聽了她的問話,只是搖搖頭:“我想在這里多待一會兒。不是已經要了一間靜室么?就跟家里說,我今兒要在這里住一晚上。”
冬葵皺了皺眉頭,輕聲應了,退出佛堂去,跟迎面而來的蓮心低聲交談了幾句。蓮心此時已經嫁給了舒平,梳著婦人發式,主管文怡出門事宜。聽了冬葵的話,她也皺了皺眉頭,接著又點頭表示知道了,轉身離開。
文怡就這樣在寺后的庵堂借住下來。她如今是正三品武將的夫人,夫君又新近調入京中,主掌一營軍務,稱得上是軍中冉冉升起的兩大少將軍之一,大護國寺怎敢怠慢?更別說是附庸的小庵堂了,不但主持親自相迎,還正正經經收拾出一個小院子來招待,一應吃食用具,皆是精心備就,與當年過路掛單的小尼姑受到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
文怡就這么跪在佛前,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漸漸發冷,雙腿也麻了,她卻還在回憶著這幾年所經歷的點點滴滴,心中越發柔軟。她真的舍不得,若這一切都是假的,她還要如何活下去?她誠心向佛祖祈禱,若佛祖垂憐,就讓她繼續這段人生吧,哪怕是折壽她也樂意。
重重的腳步聲傳來,她驀然驚醒,認出了來的是誰,連忙回過頭去。
柳東行毫不客氣地大踏步走進來,聲音哄亮:“你還在這里磨蹭什么呢?說好了只是在這里住一夜的,你就在佛堂里跪了一夜?也不怕吹了風、著了涼!”
文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只是想跟佛祖多說幾句話罷了,就一會兒……”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有些訝異:“天亮了?”
“少說廢話!天當然亮了!”柳東行一把將她撈起,握了握手,便皺起眉頭,“手都冰成這樣了,再待下去,一定要生病的!趕緊隨我回去,若是祖母知道我由得你這般胡鬧,一定要生氣了!”
文怡想起祖母,也有些心虛:“你別告訴她老人家,我這就隨你回去。”
“你不說是怎么回事,非要跑來庵里住一夜,家里還有客人呢。韓兄帶著你六姐姐到了京城,說了提前幾個月在京中備考。你明明說過要好好招待的,回頭卻把客人丟下,自個兒跑來禮佛,回頭你六姐姐笑話,你可別怪我不幫你說話。”
文怡想起文慧那張嘴,抿了抿唇,輕哼一聲:“她要笑話就隨她笑去,我還要笑話她呢,誰怕誰?!”
柳東行笑了:“好吧,我不提她。你只想想孩子們,他們一天沒見你,心里掛念得緊呢。”
文怡想起一雙兒女,心中不由得一軟:“是我錯了。我們這就回去吧。”
柳東行拉著她的手走出了庵堂,東邊的天空透出了明亮的陽光,照得她忍不住瞇了瞇眼,但很快便露出了笑意,低頭瞧了瞧與丈夫緊握的雙手,心中滿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