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坐在妝臺前梳頭,心情正好。..今日不必出門,只在家待著,她也不梳什么正髻,不戴冠,便把丫頭們都打發出去了,親自給自己打扮,隨心挽了個墮馬髻,插了幾根鑲血珀的簪子——柳東行曾說過她膚色白晳,戴紅色的首飾顯得格外好看——又戴了一對紅得十分可人的珊瑚珠子耳墜,擦了一層淡淡的脂粉,然后從首飾匣子里挑了半日,又挑了一朵色澤粉嫩的絹花插在發髻后方。
她平日極少這樣精心打扮的,今日倒是忽然有了興致,甚至為了配頭上的首飾,特地把一件海棠紅的繡花褙子拿出來穿。這身褙子原是新婚時做的,顏色略嫌艷麗,不大合文怡平日的喜好,自柳東行出征后,便一直壓在箱底,加上眼下已是秋天,夏天的褙子穿著有些太薄了,她并沒想起來,只是這會兒卻忽然覺得穿它最好。橫豎今日要在家待著,只要小心些,不會有著涼的機會,她便穿上了,再配上杏色的月華裙,整個人容光煥發,如同五月的玫瑰花兒一般嬌艷欲滴。
柳東行掀起簾子,往房里看了看,見了她這身打扮,便笑著倚在門邊道:“喲,這是哪兒來的仙女兒呀?怎么到我家里來了?”
文怡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紅著臉道:“會不會太艷了些?要不……我還是穿回平日的衣裳吧?”
柳東行連忙搖頭:“這樣好看,就這么穿吧,咱們本就是新婚,穿這樣正合適。”又走過去攬住她的腰,湊到耳邊壓低了聲音:“這個色襯得你更白了,不如晚上也這么穿?”
文怡面色大紅,耳根子一熱,低頭不語,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潤心的聲音:“大爺,大奶,有客來了。”她忙扭身掙開他,跑到屋角方才跺腳小聲道:“別胡說了,也不怕叫人聽見”然后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量:“來的是誰?”
柳東行卻只是笑著,也不管外頭有人,便走過來親她脖子。外頭潤心不知情,老老實實地答說:“是學士府的寧二爺來了,說是來探望大爺的傷勢的。”
文怡無力地捶著柳東行的背,好不容易捶得他放開了自己,方才松口氣,揚聲道:“知道了,你讓人將寧二爺請到外頭客廳奉茶,大爺和我這就過去。”柳東行摟著她的腰抱怨:“寧弟真是太沒眼色了,也不瞧瞧這會子是什么時候,過來打擾我們做甚?”文怡面色大紅,又捶了他一把:“別胡說了,快換了衣裳出去見人”柳東行就是抱著她不肯動。
外頭的潤心遲疑了一下,忽然紅了紅臉,轉頭跑了,迎面遇上冰藍與荷香有說有笑地捧著湯盅過來,還攔了她們一把:“你們要去上房,先別進屋,在外頭稟報一聲,等大爺大奶說可以了再進去。”冰藍一臉懵懂:“為什么呀?”荷香扯了扯她的袖子,沖潤心笑說:“知道了,姐姐放心吧。”潤心這才紅著臉往二門方向去了。
文怡在屋里聽得分明,又羞又氣,對柳東行埋怨道:“都是你,如今全家人都知道你我在屋里做什么了,大白天的,也不怕別人笑話,我以后還有什么臉管家呀?”
柳東行滿不在乎地道:“怕什么?咱們是夫妻,又是在自個兒屋里,想親熱就親熱,別人管得著么?誰要說閑話,叫他們來找我。”又湊近了文怡嬉笑說:“別害臊了,昨兒晚上你不也挺高興的么?”
文怡羞得快要把頭低到地上去了,又是咬牙,又是切齒:“這樣的話,你怎么就敢這樣隨便說出口來?我臉皮可沒你這么厚”
柳東行笑了:“這樣算什么?你是沒見識過,軍營里比這更露骨的話不知有多少,我已經是斟酌著用辭了。”
文怡瞪他一眼,轉身走向西暖閣,從炕尾的頂柜里取出兩只青花小瓷瓶來,拔去瓶塞,往素帕上倒了些藥汁子,便往他臉上抹來。
柳東行把頭一縮:“這是做什么?”
文怡沒好氣地道:“昨兒你才在人家管家面前撒了謊,今兒既要出去見客,自然要把這謊給圓了,不然你這個做哥哥的叫兄弟當場拆穿是個騙子,臉上可不好看”
柳東行這才笑了,隨她在臉上涂涂抹抹的,最后索性一把奪過她手上的帕子,往手腕上一纏,因帕子沒有花紋,咋一看去倒象是塊白棉布,因沾了藥汁子在上頭,遠遠看著倒有幾分象血跡。他又穿上了文怡遞過來的外衣,然后對著鏡子略整了整衣裳,便朝文怡眨眨眼:“我去了,等我把人打發走,回來咱們再繼續。”說罷抬腳走人。
文怡滿臉漲紅,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心一橫,把瓷瓶放好,關上柜子,淡定地叫人:“我不是吩咐了去做湯么?湯在哪兒呢?”
柳東行到了外頭廳上,柳東寧已經那里等了好一會兒了,捧著茶盞,似乎有些心事,一聽見腳步聲,便抬頭看來,卻是一愣。
柳東行雖沒有大礙,但受了不少傷是實情,因此臉色還有些蒼白,加上手腕上還纏著繃帶,身上又隱隱散發著藥味,任誰見了,都知道他身上有傷。柳東寧心下暗叫一聲慚愧,其實他還真以為柳東行說自己受傷,不過是借口而已。
兄弟倆見過禮,柳東行親切地招呼柳東寧坐下,又問起他這幾個月的身體安康,還道歉說:“你大喜的日子,哥哥遠在邊疆無法趕回來道賀,真是慚愧得很,還請寧弟不要見怪。”
柳東寧忙道:“哥哥是忙著為國征戰,弟弟怎敢怪罪呢?況且……”想到自己娶的這門親事,他苦笑一聲,“什么大喜不大喜的,也不過是這么著……”
柳東行挑挑眉,只當自己什么都沒聽見,又問候起柳復夫妻的身體,還道:“昨晚上吃飯時,二叔二嬸派了管家來請我去,因家里還有長輩在,又已開了飯,我實在不好走開。二叔二嬸沒怪我吧?因我身上傷勢未愈,不便出門,上官放了我幾日假,等我傷勢好些了,還要上門向二叔二嬸問安呢,請寧弟別笑話哥哥失禮。”
柳東寧自然不會笑話,還慰問了好幾句,請柳東行好生養傷,別急著出門。他說完后,又猶豫了一下,才道:“行哥可知道……父親如今已經做了大學士了?”
柳東行忙說:“我已經聽你嫂子說了,這是怎么回事?大學士的名頭雖體面,但別人家做大學士,也沒耽誤正經差使,怎的二叔做這個大學士,卻把尚書的位子給丟了?可是又得罪了圣上?”
柳東寧沒想到他如此坦誠,便也不再躊躇了,直接道:“行哥也看出來了?先時弟弟也不明白,父親接了任命后,只是自個兒在家里暗暗生氣,面上卻半點不肯露出來。直到這兩個月,朝上接連有人參他,有說他瀆職的,也有說他包庇貪污的,甚至還有人說他圖謀不軌的……圣上對父親是一日比一日冷淡,可是父親卻根本找不到原因何在……原本父親在朝中還有幾個臂助,不知怎的,如今竟都疏遠了,只剩下顧家大舅舅愿意與咱們家來往,但他本是憑著父親的勢方才在朝中站穩腳跟的,自己還顧不過來呢,又能幫上什么忙?父親總說,當日行哥在時,也曾幫他出過主意的,因此見你回來了,便急著叫你過去問計,卻是疏忽了禮數。行哥,你別怪他。”
柳東行心中痛快,面上卻半點不露,還嘆息道:“這卻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不過是個小小武官,問我打仗的事還罷了,朝廷上的事,我能知道什么?況且我不過是才回京城,許多事都不清楚。不過二叔與圣上本是多年的君臣情份,按理說,不該到這個地步才是,二叔究竟做了什么?他昔年一直都做的純臣,地位是穩穩的,近年來想得多了,倒失了往日的超脫,圣上會不會是因此才惱了他的?”
柳東寧聽得一愣,他哪里知道這些?只能說:“行哥既然有想法,不如幫父親參詳參詳?”
柳東行哂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參詳?你在家里,就沒聽二叔說過些什么?比如他忽然從尚書變成了大學士,總該有個理由吧?這個任命表面上看起來是升遷的,可見當時圣上對二叔還頗為看重,又怎會有后面這許多事?二叔是不是不小心做錯什么了?”
柳東寧想了又想,夸何他素來對這些事情不上心,實在是想不起來,只能將自己知道的坦白告知:“我是真不知道內情,不過……倒是聽母親提過幾句,好象是跟姑姑姑父有關系……”
“東平王府?”柳東行挑挑眉,“我聽說東平王為了藩地的事與圣上過不去,可二叔與王府那邊不是很少往來么?怎么會被牽連上了?”
“我也弄不清楚,以前,太后看在姑父面上,對我們家總是多一份親近的,但如今卻是冷淡了許多。母親又告病,有一年多沒進宮給太后請安了……”柳東寧紅了紅臉,心中知道母親告病的緣由,“本來姚家那邊,與咱們家還有往來的,可這幾個月,竟是連七夕中秋的節禮都不肯收了。我曾悄悄兒讓當年祖母陪嫁過來的一個老仆回姚家打聽,好象是……”他偷偷看了柳東行一眼,“好象是太后為姑姑以庶女的身份冒充嫡女嫁入皇家而生氣……”
柳東行打斷了他的話:“這不可能當年的事,外人不知道倒罷了,但圣上既下旨賜婚,怎會不知情?況且王妃過門后,連嫡長子都生下了,到這會子才提這種話,分明是故意生事更何況,姚氏太夫人已經扶正為填房,王妃與二叔若說是繼室嫡出,也不是不行,誰會在這種小事上挑剔?再說了,若只是為王妃與二叔的庶出身份,姚家疏遠你們做什么?你們終究是姚家的骨肉,他們會與你們生分,除非是你們對姚家有不敬之處”
柳東寧漲紅了臉,訥訥地低下了頭:“這原是我猜的,當不得真……”
柳東行放緩了臉色,柔聲道:“寧弟,朝廷上的事,哪有這么簡單?圣上從前看重二叔,難道是因為二叔乃柳家嫡出么?我們柳家還沒那個體面二叔會遭到圣上疏遠,肯定有別的緣故若是因為東平王府那邊,你就跟二叔說,當斷則斷,千萬別被連累了。東平王乃是圣上親手足,宮里又有太后在,圣上不過是要削藩,哪里就虧待了兄弟?東平王沒了藩地,仍舊是體面的當朝親王,王妃與世子的體面也不會折損分毫,可別因為這點小事,就犯了圣上的忌諱說到底,這都是皇家的事,咱們做外臣的,何必攪和進去?”
柳東寧聽得萬分信服,只有點頭應是的份。柳東行又加一把火:“我原先還要去向二叔二嬸請安的,既然你們家出了這樣的事,我暫時還是不見二叔的好。我雖只是個小人物,手下卻也領著兵,叫圣上知道二叔與軍權也拉上了關系,豈不越發要疑心了?等這一關過去,我再好好向二叔賠罪。”
柳東寧聽得有些遲疑,柳東行不等他想明白,又繼續道:“對了,我的任命興許不久就要下來了,若是還在京中,少不得要多討幾日假,若是出外任官,那就得安排行程,咱們還得回老家祭祖呢。說來你成親也有幾個月了,還未拜過祠堂,這可是不合族規的,你回去問問二叔二嬸,看方不方便,若是方便,不如隨我一道回去吧。你也可趁機避開京里的事,若有個萬一……回老家讀書,也是個退路。”
柳東寧聽得一愣一愣的,心里雖然已經信服了,但還不敢對這樣的大事做決定,忙道:“我回去就跟父親商量。”頓了頓,忽地眼中一亮,“行哥,我從前讀史書,曾聽說過‘以退為進’這四個字,你說父親眼下這樣的處境,若是以退為進,暫時告病回家休養,會不會讓圣上回心轉意?”
柳東行眨了眨眼,笑道:“這也是個法子,但我說不好合不合適,還得二叔自己拿主意。不過這種事你就別親自開口了,沒得叫二叔罵你,那豈不是便宜了你弟弟們?”
柳東寧心下暗嘆,卻也有幾分感激:“多謝哥哥提點。”
兄弟倆又說了一會兒話,柳東行便露出疲態來,柳東寧見狀連忙告辭,文怡在內院得了信,早已打點好一份禮物,叫人送出來,讓柳東寧帶回家去。
柳東寧千謝萬謝,出得門來,暗暗嘆道:“兄嫂果然都是厚道之人,父親與俊弟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隨即發現自己將父親說成是小人,又暗道一聲慚愧,便扶著小廝要上馬。
就在這時,羊肝兒胡同外駛來了一輛馬車,在他前方停下了,車簾子一掀,露出了妻子文嫻急切擔心的臉,看得他一愣:“你怎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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