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柳東行,文怡在家沉寂了兩日,才重新打起精神來。因柳東行有話在先,她本打算立即將盧老夫人接過來住的,但猶豫之后,又將這個念頭暫且壓下了。
如今家中諸事尚未理清,這時候把祖母接過來,遇到難事時,固然可以向祖母請教,但她在家一向是慣于理家的,學了這么多年,還要向祖母求助,祖母她老人家是會歡喜,還是生氣?倒不如她先把事情理順了,在夫家站穩了腳跟,再把祖母接過來,讓她老人家瞧瞧自己教導多年的孫女的本事,豈不更好?
這么想著,文怡便只打發貼身丫頭送了些時鮮果蔬糕點回顧家小院給祖母嘗鮮,給她老人家請安,卻沒讓人套車去接,同時,請了舒從安與舒嬤嬤夫妻過來,討要家中各項收支賬薄與男女仆婦花名冊子查看。
舒從安腦子里就認定了家務事理應由當家主母主理,因此回頭就把東西送過來了。而舒嬤嬤雖同樣把花名冊送來了,又給文怡講解了家中各人的職司,但回到自己屋里,卻忍不住對丈夫說:“大奶奶這是要開始管家了?瞧她小小年紀,能管得過來么?”
舒從安道:“聽說大奶奶從前在家時,也是管過家的,顧家可是大戶呢,如今這宅子也不大,人又不多,如何管不過來?”
舒嬤嬤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就是擔心,大奶奶從前在家管家,雖是大戶,家里人口卻簡單,上頭還有顧六老太太看著,她用不著拿什么大主意,就是管些小事,又是在老家,各處人頭都極熟的,自然不會出差錯。如今咱們大爺在京城安了家,京中風俗,大奶奶哪里知道?家里又沒個長輩看著,大爺不在家,大奶奶還年輕,咱們就這么把全部家務都交到她手上,萬一出點亂子,可怎么是好?”
舒從安不以為然:“能出什么亂子?若是大奶奶不知道京中風俗,有了些許疏忽之處,咱們看見了,提點一句就是了。大爺既然讓大奶奶管家,又是名正言順的,你操這么多心作甚?!”
舒嬤嬤有些委屈地道:“我難道是那沒事愛生事的人?只是擔心,大爺自小吃了無數的苦頭,如今好不容易出息了,又獨門立戶出來,有了這份家業,眼看著還有大好日子要過呢。若是這時候,大奶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鬧出了亂子,大爺回來了,叫我如何向他交待?大爺臨走的時候,可是再三囑咐過我,要好好照看大奶奶的!”
舒從安哂道:“那你好生照看著就是,大奶奶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提醒一聲,底下人有不安份的,你幫著壓下去,再來,便是時時留心大奶奶的身子,別讓她累壞了自己。這也就齊全了。別的事你就少操心吧。要知道,是大爺明說了要讓大奶奶管家的,先前讓咱們夫妻看著,不過是權宜之計,難不成你還能替大爺管家管一輩子?咱們是下人,要認清本份。大爺雖是你奶大的,畢竟是主人呢,不是你兒子!咱們兒子還在隔壁屋里呢!”
舒嬤嬤有些惱羞成怒,雙手叉腰:“你把我當成是什么人了?!我幾時認不清自己的本份?!”
舒從安干咳一聲,低下了頭:“是是,娘子自然是清楚的。啊,差點忘了,我有件事要跟平哥兒說。”同時快步向門外走去,留下舒嬤嬤一個人在屋里生氣。
舒家夫婦這番口角,文怡自然是不知情的。她先是看完了賬薄,又翻了花名冊,再結合舒從安與舒嬤嬤做的介紹,對這個家里的情況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
柳家外頭的產業,明面上只有兩個莊子和兩個鋪子。
兩個莊子都是尚書府分過來的,一個位于京南淮江對岸,面積不大,約有三四百畝,因為是河床沖積地帶,頗為肥沃,一年也有二百多兩銀子的入息,只是需要提防水澇;另一個莊子,位于京城東北面的山腳底下,面積要大一些,有六七百畝了,但大半都是下等田地,其余的稍好一點,也不過是中等,每年的出產,大約只有京南那處莊子的一半。這兩個莊子的管事與監工,原是從尚書府一并分過來的,柳東行接手時,并未把人攆走,只是把原來的一名監工提拔上來做了管事,原本的管事則以“不敢討了二叔二嬸得用之人”的名義送回去了,另一處的壓根兒就沒動過,說來也巧,正是與王德旺家同出一族的。如今這兩處莊子的管事,都還算安份,便是有中飽私囊之舉,也不敢做得太過。
至于那兩個鋪子,其實只能算是一個半,一個位于歸海城,是間小鋪子,眼下正由冰藍的哥哥王青舟夫妻倆照看著,另外那半個,則是柳東行與羅明敏合股在京城開的一家小店,專賣南北雜貨,生意還過得去。這半家鋪子,掌柜是外頭聘的,從進貨到售賣,都由掌柜與羅家人包了,柳東行只管按季收利錢,沒派人去插過手,但從賬面上看,這間鋪子給他帶來的收入,就占了他全年入息的八成以上。
文怡心中猜到了幾分。柳東行另外至少還有一處田產與一間鋪子,就是山南鎮那里的,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別的產業,就難說了,但因為家里還有尚書府的人,他一日未能脫離二房的影響,一日都不敢大意,因此從其他產業得來的入息,便通通算在那家南北雜貨店上頭,橫豎他不管店中事務,尚書府便是有心拿捏,也無處下手。
想到這里,她便將丫頭們遣了出去,獨自去開了臥房里的頂箱柜,打開里頭裝有各式契約文書的小抽屜來看了,果然發現,柳東行另外還有一處十頃地的中等田產與兩間位于京中較為繁華路段的鋪子的契約,田地是佃了給別人種的,只需每年年底派個人去收租子,而鋪子也租給了別人開店,是長約,一簽簽了十年,每年交一次租錢。而山南鎮上的田產與藥鋪,則另外用信封裝了契約分開擺放,想來是因為將來要孝敬給蕭老大夫的緣故。
柳東行手上的產業并不算多,但每年的入息加起來,與顧家六房一年中從田產上得來的銀錢收入幾乎相等,另外還有些浮財,也不知道他從何處得來。文怡細想之后,便把這些田契、房契都重新鎖好了,盤算著等家里有了浮財,再去置辦幾處產業,以良田為佳,也不必再故意瞞著二房了。如今柳東行已經分了家,娶了妻,若是二房敢厚著臉皮前來討要家財,她便鬧回顧家去,請顧家族長與長房的長輩們來教訓三姑母。
文怡自己的陪嫁里也有一處田莊,卻是位于平陽附近,靠近康城一帶的上等良田,是去年別房在“交還”族田時,替換了來的,約有五百畝地。這處產業可說是她的根基,輕易不能動,將來還要傳給子女呢。但因為婚事辦得匆忙,祖母盧老夫人一心要補償孫女,便給了她三千兩的壓箱銀,其余古玩珠寶不算,還有兩間從盧家陪嫁過來的店鋪,就在京城。只是她們祖孫離京時日太長了,盧家族人又回了原籍,多年來無人照看。
前些日子盧老夫人派人去尋那兩家店的掌柜過來問話,才知道早年的管事有一名卷了銀子跑了,店也倒閉了,另一人倒還在,還把店傳給了兒子。盧老夫人有誥命在身,又有店鋪的屋契,也不多啰嗦,直接派人去了官府,請官上出面,又有李太太背書,很順利地就將店鋪拿了回來,算在了文怡的陪嫁里頭。文怡心想,那家兒子還在開店的,生意似乎做得不錯,讓他繼續開下去也無礙,只要按月給租子就行,只是另一家,卻還要尋人出手。那家店在當年盧老夫人初出嫁時,不過是尋常街道上的尋常鋪子,但如今,周圍都已是繁華之所了,想必不難賣出去。
文怡用了小半日功夫,將家中產業盤算清楚,已拿定了主意,又將目光投注到家下人等上來。這事兒倒是不麻煩,她看了幾日,早已有了成算,先前又已經跟柳東行提過,因此很快就有了腹案,便讓人請了舒從安與舒嬤嬤進來。
她笑道:“家里幾處田產的管事,原先就做得不錯,只要等到年底,沒見出什么差錯,就這樣繼續讓他們管著,也沒什么。鋪子上的事也不必我插手。倒是我陪嫁的鋪子里頭,有一家還未有人應租,地點倒是不錯的。我想請舒平替我跑一回腿,去羅家問問羅二少爺,看他家愿不愿意接接手,若是價錢合適,便賣給他家,或是租了去也使得。舒伯瞧著可妥當?”
舒從安見她過門后理家,頭一件事便是賣了自己的陪嫁鋪子,倒有幾分感動:“大奶奶,家里的銀錢也夠使了,那鋪子小的也知道,是在繁華之所的,何必賣了?若是您想做點兒小生意,那就是現成的,要是嫌煩,租出去也省事,賣了卻可惜。如今京城里差不多的人家,誰不想多買幾家這樣的鋪子?少有人會放盤的。”
文怡一聽便知道他誤會了,也不駁他:“既如此,就請舒伯替我多加留意,若是羅家愿意租,自然再好不過,不然就另外尋去。租錢不必太高,只要店家老實,做正經生意的,約期也不必簽得太長,需得留個回轉的余地,才好應付將來一時之需。”舒從安應了。
舒嬤嬤在旁從頭聽到尾,倒是暗暗松了口氣。她不怕主母管家理事,就怕主母太年輕氣盛,一接手家務,便要鬧得天翻地覆,不管是安插親信也好,獨掌大權也好,都要打破柳家原有的安穩局面,如今見文怡蕭規曹隨,她也就放下心了,又想到文怡只陪嫁了四個丫頭,并無家人,便是有心要安插親信,也無人可插,心里就更加大定。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文怡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家里用的人上來:“我如今進了門,內院添了女眷,又多是些年輕丫頭,舒平從前管著兵器房,眼下看來,卻不大合適了。我已經跟大爺商量過,這兵器房里的兵器,通通都收拾起來,裝好箱,除了每日派人進去打掃之外,就不另外選人照管了。舒平年輕,又能干,索性就到外院去,幫著舒伯跑腿管事,我若有事要派人出門,也有個可靠的人可以使喚。舒伯覺得如何?”
舒從安自然不會有異議,當即便應下了,還替兒子謝恩。舒嬤嬤張張嘴,沒吭聲。文怡的話原是正理,哪有年青男仆每日進出內院的道理呢?況且在外院當副管事,給老子跑腿,也不丟臉。但她還是忍不住問:“外院原先就有人跑腿的,添了平哥兒,會不會……”
文怡笑道:“媽媽指的是馬有財吧?我已經想好了。馬有財原在尚書府當差,對京城里的道路想必極熟,我出門時要坐車,總要有過熟知道路的人跟車才好。原本是谷旺領這個差事,只是他還年輕,能懂得什么?待人接物,也不如馬有財穩重。從今往后就讓馬有財負責跟車吧,谷旺轉為外院聽差,給舒平打下手,若是出門跟車的人手不夠,他再過去接應也行。”
舒嬤嬤聽了,心中倒是歡喜:“這樣也好,谷旺那小子成天四處亂轉,一臉不安份的樣子,正該有人好生管束他才行呢!”
文怡點點頭,又問:“我聽說外書房是蓮心照看的?”
舒嬤嬤應了,接著便面露遲疑之色:“蓮心這丫頭素來老實本份,差事也做得極好,從不往大爺跟前湊……”
文怡笑了笑,道:“嬤嬤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著,既然家里分了內外,規矩就該立起來了,蓮心是丫頭,在外院走動,多有不便,不如就調進內院來。我這里也要設一個小書房,平日閑了,看書寫字,正要人侍候呢。內院的活兒也比外頭輕省些。至于外書房,就讓馬家的大寶過去,負責每日打掃屋子。”
舒嬤嬤素來喜歡蓮心,正為她得了好差事而歡喜,聽到文怡最后那句話,卻大吃了一驚。不等她說話,舒從安已經先開口了:“大奶奶,馬大寶不識字,如何能在書房侍候?”
文怡微微一笑:“如今又沒人用外書房,要識字的人做什么?他只要把屋子收拾好了,別讓里頭的書本叫蟲子咬了,也別撕壞了書頁,就足夠了。”
舒嬤嬤還想說話,舒從安卻已醒過神來,忙拉住妻子,笑著應了一聲:“小的明白了。”頓了頓,“那其他的地方……大奶奶覺得,還有什么需要改的么?”
這位舒伯倒是個聰明人。文怡笑道:“暫時就這些,其他的,等我想到了再說吧。我還年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還請舒伯與媽媽多加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