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聞言心下一緊,身體里便隱隱透出痛來,眼眶一下就熱了,狠不得立時沖出去問個明白。
盧老夫人卻十分鎮定,只是淡淡地說:“時間是有些緊迫,但未必不能成事,你不必擔心這個。”
“晚輩不是這個意思!”柳東行欲言又止,神色間仿佛在斟酌用辭,“晚輩立時……就要出征北疆了,剩得幾日功夫,便是勉強辦了喜事,也不免粗糙將就,實在是太過委屈了文怡,倒不如等晚輩日后平安歸來,再大辦喜事,也不枉老夫人抬愛,將心愛的孫女嫁給我?”
文怡暗暗松了口氣,眼淚立時便掉了下來,但柳東行并不是要反悔,她這淚水便沒帶多少傷心難過。她抬手一抹額際,發現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手心濕漉漉的,指尖發涼,轉頭望向妝臺,從銅鏡里看到自己的臉色蒼白得象一張紙,忙掏出帕子來擦了汗,又細心傾聽外間的對話。
盧老夫人看著柳東行,神色放緩了幾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我也擔心。本來,若不是你送信給我,我也不會上京來,還帶了許多給孩子陪嫁的財物。結果上得京城,才知道你受兵部派遣,要打仗去了,還是在特兇險的地方,我這幾天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若不是你們兩個孩子已經正式過了文定了,我立時就能把孫女兒拉回老家去!那什么閨譽,什么名聲,什么信義,那都是假的!我只有這一個親骨肉,怎能眼睜睜看著她吃苦?!”
柳東行訕訕地低下了頭,乖乖垂手聽訓。他當日送信,原是為了求盧老夫人早日上京,好替他與文怡完婚,省得夜長夢多,卻萬萬沒想到,會被派到戰場上去。如今他只能打聽到任令是進了東宮后才改的,但到底是東宮里哪一位的意思,卻遲遲未打聽出來。他如今要忙著練兵,也沒心思理會那些,只想著此行去了北疆,必要立幾個功勞,也好升官揚名,既給父母爭光,也為未來的妻子掙一個體面,卻萬萬沒想到,顧家會在這時候提出完婚的事,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想了想,柳東行才道:“老夫人說得是,其實晚輩并不認為自己會回不來,連累文怡受苦,只是倉促完婚,難免會傷及兩家臉面,日后更會叫人笑話文怡。晚輩不在京城,若是二叔那邊又有什么不好的想頭,晚輩就沒法護著文怡了。如此一來,晚輩寧可將婚事押后,有老夫人護著,文怡在京城也會過得安好。這原是晚輩的一點小見識,信義名聲什么的,卻是從未想過,那都是虛的,只要老夫人沒把這婚約給解了,不管您老要怎么做,晚輩都甘心承受。”
盧老夫人聽了,神情更愉悅了些:“你能這么想,倒也難得。我家孩子嫁給你,并不虧。我就是看中你這一點,因此文怡說起婚事時,我才會點頭的。我也不瞞你,這事兒是文怡自己拿的主意,她是已經認定你了,不管你是死是活,都不肯棄你而去,既如此,我做祖母的,也只有隨她心意了。體面什么的,都在其次,只盼著你們日后能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她若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擔待些,也就是了。只要你對她好,我也會把你當成親孫子一樣看待的。”
柳東行聽得有些急了,他方才說得如此明白,盧老夫人怎會不為所動呢?他忙道:“老夫人,您可要想好了?”
盧老夫人聞言不由得拉下了臉:“怎么?我說了這半日功夫,你還是不愿意么?!”
柳東行忙搖頭:“晚輩怎會不愿意呢?晚輩盼著娶文怡,已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這事兒著實辦得太倉促了!晚輩只恐委屈了文怡。”
“你不必擔心這個。羅家鋪子里正好有一副全套的送嫁家什伙兒,兩日之內,你的誥命與文怡的霞帔想必也要賜下來了,李太太相熟的金珠鋪子明日就會送鳳冠過來,我上京時也帶了給文怡陪嫁的細軟,她的幾個長輩還要再賜一些。婚禮要用的人手,李家羅家都愿意出借,席面上的菜肴酒水,羅家的哥兒包了,其他的瑣碎事,有我和李太太、羅四太太支應,也沒什么可愁的,你只要操心要請些什么賓客來,就夠了。我聽說你那宅子是才買了半年的?既是新屋子,也不必重新粉刷。至于家具,等你去了北邊,文怡再慢慢看著輪換,也就齊全了。這還有什么是缺的?”
柳東行張張嘴,無奈地嘆了口氣:“您就不擔心……我走了以后,文怡獨自在家,會被我二叔二嬸欺負嗎……”
文怡在里間聽到此處,已經忍不住了,忽然開口問:“你關心的就只有這些旁枝末節么?!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娶我?!如果是,你只管明白說出來,我絕不會厚著臉皮,硬要巴著你不放的!”
盧老夫人抿了抿唇,抬手輕輕掩住了嘴角。柳東行沒想到文怡就在里間,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都被她聽在耳里,也不由得急了:“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想法!我只是……我只是……擔心你會受委屈!”
文怡冷笑:“我會受什么委屈?你家里又沒有惡婆婆和刁鉆古怪的小姑子,誰能給我委屈受?!你們家二房的人,我惹不起還躲不起么?!若是我不聽他們的話,是要被人說不孝還是忤逆?!名不正言不順的,他們若真的好意思,我也會奉陪到底!他們家是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我還認得一堆公侯高官家的千金呢!誰怕他們來?!如今給我委屈受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眼下一圈故交親朋都知道我要嫁給你了,你在這時候說不愿意,是存心要踩我的臉,我沒臉見人了,索性絞了頭發做姑子去,隨你愛娶誰娶誰,愛幾時娶就幾時娶!”
柳東行聽得滿頭大汗:“若我真有這樣的念頭,管教我天打雷劈!我是怕自己不在,護不得你周全,想把婚期押后,并不是不愿意娶你!”
“那你就聽了長輩們的意思,安心準備婚事去!”文怡在里間紅著臉,硬忍著羞澀道,“別再說什么押后婚期的話。難不成你也覺得,自己這一去就回不來了,我這時候嫁了你,日后會守寡?!”
柳東行張張嘴,嘆道:“我是要為保家衛國去的,也是為了立功勞,好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去的,怎會想到自己回不來?只是戰場上,刀槍無眼,便是有個閃失,也是難免的。九妹……你是真的鐵了心么?真不怕我……回不來?”
文怡抿抿嘴:“你的武藝如此高強,在顧莊時,數百太平山匪來襲,你幾進幾出,如入無人之境,怎么今兒倒說起喪氣話來?”
柳東行苦笑:“太平山匪不過是烏合之眾,蠻族卻是出了名的兇悍……”
“你能單槍匹馬對付上百烏合之眾,手下帶了幾百人,卻奈何不了蠻族?”文怡咬咬唇,“眼下在北望城主持大局的是小阮將軍,家學淵源,對付蠻族最有經驗,你又在蕭老跟前學了這幾年,若果真如此無用,不用我罵你,蕭老便要先踢你出門了。”
柳東行抓了抓頭發,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自然不會如此無用……”
“那不就得了?!”文怡在里間皺著眉頭,語氣中也添了幾分氣惱,“等你成家立業了,到北疆打蠻族時,心里也有數,家里……家里還有人等著你呢!你要好生愛護自己的性命,記住……若是你有個萬一,毀的可不是你一個人!”
柳東行望著隔間的圓光罩,那一抹帳幔后,隱隱可以看見文怡的繡鞋。他目光放柔了,心中充斥著萬種柔情,只覺得有千言萬語想要向文怡訴說,但最終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你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
文怡臉上一熱,絞著帕子,也放輕了聲音:“要全須全尾地回來……掉幾根頭發絲兒就算了。”
柳東行咧嘴一笑:“哎,一定全須全尾地回來!”
被忽略了許久的盧老夫人輕咳一聲,將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看著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柳東行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居然是當著文怡祖母的面說了許多情話,也不由得臉紅了,訕訕地傻笑一聲。
而里間的文怡,早已臊得扭頭跑進了最靠里的臥房。
盧老夫人心里卻很高興,小兩口兩情相悅,自然是好事。柳東行這孩子是個有良心的,自家孫女在這個時候嫁給了他,他心里存了愧疚之意,將來必會待文怡好。他已是沒了父母,最近的親人又是那樣的,日后必然會親近這邊多些,文怡便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也有娘家人幫著排解。
想到這里,盧老夫人便露出了笑容,對柳東行道:“那你現在還要不要押后婚期了?”
柳東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盧老夫人笑得更深了兩分:“既如此,這時日可不等人,你快回家去籌辦喜事吧!日子緊,我們也不必太講究了,文怡她干娘說,二十九那日宜納征,初一宜嫁娶,另外幾個日子,都不合適,你若沒有意見,就定了那一日吧?”
柳東行連連點頭,想了想,又道:“此前……晚輩因想著要辦喜事了,所以……”
“什么晚輩?!”盧老夫人打斷他的話,“太生分了!”
柳東行笑笑:“是,東行先前因想著要辦喜事,已是備下了一份聘禮,婚事要用的東西,也采辦了幾樣,剩下的正陸陸續續地做呢,只怕已經做好了。還有……那一日要請誰來吃喜酒,以及迎親的儐相等等……祖母有沒有什么主意?”
盧老夫人聽了他這聲叫喚,心里便隱隱覺得甜,臉上的笑容也更深了:“大家伙都是商議過的,羅家哥兒知道,你去跟他商量!那些繁文縟節就算了,只要三書六禮齊全,該有的規矩都辦到了,隨你們折騰去!”她往里間看了一眼,“咱們要辦喜事,是為了自己高興的,管別人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