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老夫人聽了文怡的話,卻越發生氣了:“快起來,你說的什么傻話?我幾時要你棄他而去了?!你又要我成全什么?!”
文怡聞言心下稍安,神色卻顯得更加慚愧:“是孫女兒想岔了,生怕祖母疼愛孫女兒太過,便顧不上別的……”
盧老夫人臉色略緩了幾分,仍舊沒好氣地斥道:“你知道就好!別一時沖動,便什么話都敢說出來!如今不比先前了,未上京時,你們倆說是有婚約,其實還未正經換過庚帖,便是他日后有個好歹,也于你沒有多大妨礙。但如今你們是正經訂了親的,京城上下知道的人怕是不少,更別說族里了,這時候他要是有個差遲,豈不是要連累你一輩子?!咱們族里,又向來有那些個規矩……偏偏在這時候,他還要寫信給我,催著我上京來替你們完婚,回頭卻又往戰場上湊!按理說,男兒習武,自當是為了保家衛國,他有大志氣,我只有夸他的,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時候出這個頭。他分明是要去掙大前程呢,卻沒替你著想,你叫祖母如何不生氣?!”說到這里,她便微微紅了眼圈:“你只知道要對他一心一意,怎么就不明白祖母的心?守節的苦頭……祖母已經吃了幾十年,又怎能看著唯一的骨肉也跟著受這個罪……”
文怡鼻頭一酸,慌忙伏下身去:“都是孫女兒不孝,才會害得祖母如此擔心……”
盧老夫人暗暗擦去幾滴眼淚,感覺心里好受了些,方才淡淡地說:“起來吧,自家祖孫倆,又沒有外人在,何必講究這些個規矩?快坐下來,我們好說話。”
文怡這方起身,卻沒聽從祖母的話坐下,反而走到盧老夫人身前,挨著她的腿,再次跪下:“祖母容稟。方才是孫女兒沒把話說明白,柳大哥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會被派往北疆,甚至還以為自己是要被派往外地駐軍所去的,那原是新科武進士通常的去處,想必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沒有多想,便派人給您送信了。那兵部的任命,才下了二十來天,柳大哥根本就沒料到……”她低下頭,拭去剛剛忍不住溢出來的幾滴淚水,方才繼續說下去,“他還要忙著去京南大營練兵,因此匆匆間,只來得及向孫女兒送了平安信來,讓孫女兒不必為他擔心。此去既是為了保家衛國,他當然不會退縮,卻也會為了孫女兒保重自己……”
盧老夫人眉間的惱意漸消:“這倒還罷了,只是他也太不小心了,聽說今年北疆有戰事,他怎么就認定了自己不會上戰場呢?幸而任命下得早,若是晚個幾個月,我到了京里,給你們辦了……那又怎生是好?!”她是當了幾十年寡婦的人,其中苦楚心知肚明,饒是如此,好歹還跟亡夫有過幾年好光景,孫女兒若是這頭才嫁了人,那邊夫婿就出征了,一旦有個好歹,豈不是年紀輕輕,就要走上她的老路?若真到了那一日,她真是寧可早日閉了眼,也勝似眼睜睜看著孩子受苦!
文怡聽了,心里卻越發難受了,忍不住伏在祖母腿上大哭出聲。盧老夫人嚇了一大跳,忙問:“這是怎么了?”文怡抽泣說:“祖母,是……是孫女兒害了他……”盧老夫人卻越發糊涂了:“這話又怎么說?”
文怡于是就把自己與康王世子那一番糾葛說了出來,只抹去了前世的孽賬。她哭道:“當日孫女兒只是見他有幾分可憐,雖然任性胡鬧些,卻也不該受那樣的氣,又怕查杜兩位小姐會因怠慢了他而受人指責,因此便多事管上一管,卻沒想到他會生出那等念頭……想來若不是因為孫女兒先招惹了他,柳大哥也不過是跟其他武進士一般,平平安安地得了駐軍所的官職,出京當差去了,怎會被派到京南大營那種地方去呢?這都是孫女兒害的,可是孫女兒卻……卻不敢跟他實話實說……”
盧老夫人又氣又急:“這人怎能這般?!你是一番好意,他卻要害你未婚夫婿……冬葵那丫頭也太大膽了,居然敢瞞騙主人!”
文怡哽咽道:“孫女兒已經罰了冬葵,但此事到底與她干系不大,即便她老實跟我說了,事情也不過是這么著……那康王世子早已知道孫女兒的想法了,卻趁著面見太子殿下的機會進讒言……說來都是孫女兒多事,若當初沒理會他,哪里會有后來的麻煩……”
盧老夫人唏噓不已,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方才緩聲對文怡道:“沒想到實情居然會是這樣的……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你當初幫那康王世子,是你心性仁厚,他起了壞心,便是他自己造孽,卻與你不相干,又不是你故意勾得他生出那般心思的。且聽你的描述,那康王世子年紀尚小,還未變聲呢,小小年紀,一團孩氣,誰知道他會對你生出那種念頭呢?要我說,這事兒太子也是犯了糊涂,派兵出征北疆,乃是軍國大事,康王世子不過是個孩子,能懂得什么?怎能為了他一句話,便隨便決定了一個五品武官的派遣?我往日總聽人說,當今新冊立的太子是個英明賢良的,怎的糊涂至此?”
文怡抹去臉上的淚痕,哽咽道:“孫女兒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說服太子的……只聽傳言,太子殿下應該不是這樣糊涂的人……也許是另有想法?柳大哥那頭已經說了,任命已下,況且出征北疆,乃是他自少年時便許下的宏愿,難得有機會實現,他是絕不會放棄的……他還叫我安心,說他好歹是個將官,武藝也過得去,沒那么容易叫蠻族打敗……可他在信里越是這樣說,孫女兒心里……就越難受……”
盧老夫人此時已經把先前對柳東行的幾分不滿都通通拋開了,只覺得他與孫女兩人都是命苦之人:“興許這是命中注定的……記得你從前做的那個夢……”她看了文怡一眼,“罷了,若那夢里的事一定要成真,他還是會平安歸來的,至于容貌什么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他的人品總是信得過的。”她雖然嘴里這么說,心里卻也沒底。孫女兒夢里看見的事早就變了許多,此番又因為招惹上康王世子,柳東行被派去了極危險的地方,誰知道他是不是能平安歸來呢?盧老夫人心想:相比之下,她倒寧可未來的孫女婿受點傷,破了相,也比馬革裹尸強一百倍。
想到這里,她看向孫女的眼光越發柔和了:“我知道你心里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東行,但你細想想,在你的夢里,他跟你還未定親呢,不也一樣要上戰場么?可見他是注定了要立下戰功的人。你也別光想著他會遇到不測,指不定他遇上了你,福氣會更大些呢?那都是沒影兒的事,你與其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倒不如為他多做些準備,比如貼身的軟甲什么的,又或是治病療傷的藥給他多帶些去,不定幾時就能救了他的性命呢。”
文怡點頭道:“孫女兒給他做了一件絲甲,是表姑母和李家姐姐教的,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藥物卻是疏忽了,孫女兒回頭就叫人置辦去……”
盧老夫人微笑道:“有這個心就好,他如今是在營里當差么?什么時候能回來?叫他過來一趟,我問清楚他都需要些什么東西,能帶什么東西,咱們再幫著置辦,也省得白費力氣了。先前你在侍郎府住著,不方便見他,如今祖母來了,就都交給祖母吧。”接著又壓低了聲音:“那康王世子的事,你別跟他提起,畢竟不是好聽的話。”
文怡一怔,心中微痛,低下頭去。
盧老夫人見狀卻有些不安:“怎么?難不成你還想要告訴他?!”她立時便板起臉:“不行!這事兒不但不能告訴他,也不許再叫別人知道了!那康王世子的侍女跟你說話時,你跟前只有冬葵一個吧?祖母明白了,正好先前要給你尋陪嫁丫頭的時候,便已挑好了兩個人,加上秋果,也就盡夠了,若還缺人手,祖母這里還有人,要不就在京里慢慢尋。秀竹到底是大房來的,不夠可靠,讓她做些尋常活計也就罷了;紫蘇性子太急,我瞧她是不堪大用的,已將她留在家里,到了年底回家后,便把她跟連順的事兒辦了,讓她在外院當差就行了。至于冬葵,就讓她到祖母房里來,細看一段時間,若是個嘴緊的,就容她在家里,不行就遠遠地賣了,也省得惹麻煩!”
文怡吃了一驚,忙道:“祖母,冬葵素來是個懂規矩的,她在別的事情上還好,只不過遇上康王世子與她有仇怨,她方才犯了糊涂,且事情會落到這個地步,也怨不到她頭上,她已知道錯了,又認了罰,也就罷了,何必……”
“你知道什么?!”盧老夫人厲聲道,“別的倒罷了,她怨恨那康王世子,不肯替他傳話,也無可厚非——小姐身邊侍候的丫頭,若是隨便外頭的野男人要她傳什么話,她都一字不少地告訴小姐,那她就該死了!我不是怪她沒及時把實情告訴你,而是怪她不該讓那康王世子誤會你對這件婚事有所不滿,且不管康王世子知道你的心意后,是怎么想的,她都不該讓外人以為你對自己的親事有別的想法,這要是傳出去,可是關系到閨譽的大事!”
文怡低頭受教,不敢再為冬葵說情,想來祖母也不是要從重處罰這丫頭,憑冬葵的聰明,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才能保住自己。
盧老夫人生過氣,方才重新轉向文怡:“罷了,你年紀還小,不知道輕重,也是有的。慢慢學著就是了。現在先派人去柳家探探消息,看東行什么時候得空吧。”
文怡忙將柳東行已從尚書府搬出來的事說了,又講了他現在的住處,盧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她臉一紅,連忙低下頭去。盧老夫人暗嘆一聲,便叫了丫頭進來,讓她們去尋仲茂林,叫他派人去羊肝兒胡同。
到了午后,盧老夫人歇過午覺,文良過來請了安,謝過她的賜銀,又問了明日是否有差遣,得知無事,便說了自己要出門訪友。盧老夫人特地叮囑他多帶衣裳銀兩,又命趙大的小兒子閑陽跟著侍候,好給他領路,接著便派了趙大家的與趙嬤嬤一起坐車,往李家走一趟,說明自己上京之事,請李太太得了閑便過來見面,接著又打發人去看望聶珩。
聶珩住的小院離六房賃的房舍并不遠,隔著兩條街,不過一刻鐘的路程,派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聶珩還親自過來請安。
他的殿試成績是二甲第四十七名,不上不下,文怡起初還覺得略低了些,好生安慰了許多話,但聶珩自己卻并不放在心上,只專心備考庶吉士,到了盧老夫人跟前,也不過說笑些家常小事,又問了自家父母康泰,妻子平安,對科舉只是一言帶過。盧老夫人溫和地應著,等送走了人,方才對文怡道:“你這大表哥,從小就聰明,我原以為他只是伶俐些,會背書本罷了,今日看來,卻果然是個水晶心肝剔透人兒。”
文怡不解:“祖母此話怎講?”
盧老夫人冷笑:“這科舉哪是那么簡單的事?舉凡會試上榜的,只要沒有大錯,殿試就不會落榜,不過是爭頭甲二甲三甲罷了。狀元、榜眼與探花,這三個名頭好聽,卻都是進翰林院的。三年一科,在翰林院那種地方,誰不是頂尖的人物?名次越高,名聲越大,越容易成為別人的眼中釘。等到三年后散了館,總要熬上十幾二十年,才有望進中樞呢,真要成了眾矢之的,這日子可就難過了。倒不如名次不高不低的二甲進士,一樣能考庶吉士,一樣能進翰林院,三年后散館,考得好了,一樣能到地方上任官,熬夠了資歷,一樣能進中樞。既然都是一樣的,那又何必爭那風尖浪口的榮耀,去當別人的眼中釘呢?”
文怡恍然大悟,笑道:“我只說以大表哥的聰明,不該在會試時只考到一百多名才是,原來是這個緣故……如今大表哥不顯山不露水的,該爭取的卻都沒落下,又不會熬壞了身子,反倒更便宜些呢。”
盧老夫人點頭:“他一向病弱,心又細,本不該在功課上太過勞神的,要我說,當上三年庶吉士,就隨便尋個不好不壞的地兒當幾年官,也就罷了。有了進士名頭,老家那里斷不會有人敢得罪聶家的。”
文怡正要接話,卻聽得水葒來報:“去羊肝兒胡同的人回來了。”文怡忙讓她去傳人,回頭見盧老夫人瞟著自己,臉上不由得一紅。
派去的人正是趙大,他在門檻外跪下,臉上帶著幾分焦急之色,滿頭大汗:“老夫人,小姐,羊肝兒胡同那邊正亂著呢,姑爺不在家,尚書府派了人去幫著料理家務,不知為何跟姑爺的管家鬧起來了,三姑太太要將那管家捆了賣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