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回到屋里時,于老夫人與蔣氏之間的對話已經結束了。后者臉上猶帶淚痕,見文怡進來,遮遮掩掩地拭去淚跡,勉強笑道:“九丫頭,方才真是多虧你了。若不是你把事情說得如此明白,讓路王府的人知道你六姐姐是清白無辜的,毫不知情,只怕我們家就要麻煩了。大伯母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文怡心道自己用不著她們謝,只要她們不給自己添堵就好,當然她不會老實說出這些話,只是道:“其實我只是說了自己知道的事罷了,倒是多虧了蔣家姐姐配合。若沒有她幫腔,路王府的人未必就會相信我一家之言呢。畢竟我與六姐姐都是顧家女兒。”
蔣氏這才想起了被自己冷落的侄女,臉色有些不大自然:“你說得是,回頭我得好好賞她。”
賞?文怡有些啼笑皆非,卻正色道:“當時蔣家姐姐雖也在場,但若不是她機靈過人,方才未必會聽出我話里的暗示,句句都把責任往鄭家小姐身上引。換了別人,也許就只會平白說出實情,那就不好指證鄭家小姐了。路王府的人聽了,興許不會相信六姐姐確實不知情。”
蔣氏恍然大悟,對蔣瑤倒多了幾分喜歡。她雖然不大看得上這個侄女,但對方如此有眼色,沒經過自己提示,就懂得為自家女兒開脫,她還是很高興的。又覺得對自家長子心存妄想的其實是庶弟,蔣瑤行事倒還算規矩,既如此,橫豎是自己的娘家姪女,她做姑母的親近些也沒什么。
文怡見于老夫人一直沉默著,不由得生出幾分警惕,便瞥了對方一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心中猜想方才這對婆媳不知在談論什么事,蔣氏竟然會哭出來。想了想,她又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多事的好,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
于老夫人察覺到文怡的目光,心中冷笑,只道她是見女兒遲遲未來,心里著急了,便淡淡地說:“行了,蔣家姑娘畢竟是親戚,又與六丫頭從小親近,幫著說幾句話也是應該的。她們姐妹幾個都不是笨人,遇到這種事,難道還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么?正經道謝反倒顯得生分了。那孩子原是個苦命的,早早沒了娘,父親又在任上,你做姑媽的,幫她尋一門好親事,豈不比一句空話要強?”
幾句話說得蔣氏不愁反喜:“婆婆說得是,媳婦會好生留意的!”
“這倒罷了,只是別忘了她們姐妹幾個還未許人呢,年紀都不小了。別為了親戚家的孩子,便把自家孩子給忘記了。她們做小輩的,嘴里不敢說什么,心里卻難免要怨你呢!”
“婆婆放心。媳婦一定會把事情辦好,等看準了人家,就請婆婆過目。”
文怡在旁冷眼看著,心中冷笑。她早就猜到了,既然前些日子鬧了這么一出,如今回來了,就算于老夫人不明著給她下馬威,也不會輕易吞下這口氣的。這種閑氣她沒必要去爭,不過作為一家子的族人,她還是好心提醒她們一句吧。于是她便忽然微笑著開口道:“方才我其實猶豫過的,不知該請蔣家姐姐來,還是請五姐姐。畢竟鄭家小姐問翠羽的事時,五姐姐也在場,后頭我與蔣家姐姐去梅林的事,關系不大,只要說清楚就行了。蔣姐姐雖聰明,到底不如五姐姐親近。”
于老夫人怔了一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蔣氏卻道:“你五姐姐雖也在場,但這種事還是讓瑤兒來就好,你五姐姐也是顧家女兒,說的話……”她忽然停住了,接著的語氣便有些遲疑,“你五姐姐快要嫁到路王府去了,這事兒你也是知道的,若讓她出面,未免有些尷尬……”
文怡笑道:“這也是其中一個緣故。侄女兒原本是想著,路王府本是看中了五姐姐做孫媳婦的,前些日子也沒少召她去,若讓五姐姐出來作證,路王府的人見了,說不定會誤會五姐姐對他們有所隱瞞,不然這么多天的功夫,幾次上王府做客,為何從沒聽她說起呢?但這件事五姐姐又不知情,平白無故的怎會跟王府提起?于是侄女兒便找了蔣家姐姐來,省得耽誤了五姐姐的親事。大伯母回頭可得提醒五姐姐一句,若是路王府的人再請她去做客,可別漏了口風!”
于老夫人的臉色忽地一變,急忙問蔣氏:“路王府最近一次請五丫頭過去,是幾天前的事?!”
蔣氏不明所以:“約摸有三四天了吧?”
于老夫人的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三四天了……這幾天文嫻一直都在家里,莫不是路王府那邊改了主意?
蔣氏也漸漸回過味來,一臉驚詫:“這……不至于吧?我們慧兒是清白的啊!既然與那件事不相干,王府又怎會怪到五丫頭頭上去?!”只不過是三四天功夫,也不是什么奇事。
于老夫人卻黑著臉道:“我記得路王妃有一個妹子嫁去了鎮南侯家,上回別家的堂客來咱們家時,就曾提起她快要過大壽了,就是這兩天吧?可曾送了帖子過來?”如果路王府沒改主意,這種場合多半是會請文嫻出席的。
蔣氏一臉不安,鎮南侯家確實沒有送帖子來。照理說,文嫻名義上總是路王妃的未來孫媳婦,王妃的妹妹過壽,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請了,怎的卻把未來親家給忘了?
婆媳倆對視一眼,都覺得很不踏實。于老夫人直接命令:“想法子去打聽打聽,若能給王妃和世子妃捎幾句話,就最好不過了。咱們家不過是受了池魚之災,可別為了一點子小事,叫她們誤會了五丫頭!”頓了頓,“這事兒你心里有數就好,先別讓五丫頭知道。若路王府真是這個意思,咱們得先看好一戶人家,事情不成時就將五丫頭許過去,也省得叫人笑話。”說罷又看了文怡一眼,神色有些復雜。
若不是文怡方才提起,她還未必會留意到這點,若等到路王府另聘了別家的女孩兒,她才發覺,顧家的臉面就難看了。還好這些天顧家并不算張揚,也就是幾家來往密切的人家聽過風聲而已,路王府若沒變卦,當然最好,若是變卦了,她們及早預備,也可以多少挽回些臉面。
這個九丫頭,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呢?
文怡溫順地低著頭,仿佛方才什么話都沒說,心中卻不以為然。路王府是宗室貴胄,想要給庶孫尋個世家出身的大家千金為妻,只看文嫻的出身,就知道合適的女孩兒有多少了,未必就一定要找文嫻。若他們真對文嫻起了疑心,日后她嫁過去,人家心里也會留根刺兒,她說不定要吃苦頭的。文嫻這回是受了鄭麗君與文慧的連累,但畢竟是無辜的,若顧家行事坦蕩,日后另尋好人家,也未必不會過得好。何必非要強求路王府呢?
這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早就日上三竿,再過個把時辰,就該吃午飯了。文怡心里想到庚帖的事,便暗暗皺眉。三姑母遲遲未到,是什么意思?還是打算吃過飯再來?
不一會兒,外頭下人便來報說,李太太到了。文怡先是一喜,繼而眉頭皺得更緊。
李太太進來后,先向于老夫人與蔣氏見禮問好,接著便狀若無意地笑問:“怎么不見府上的姑太太?我聽說她今兒要來,特地帶了送她的禮呢。那日我在柳尚書府上做客,就聽柳太太說,平日愛吃大紅袍,偏柳大人愛毛尖兒,家里備的茶也以毛尖、龍井之類的茶多。我想起家里就有大紅袍,我又不好這一口,就說了要送她的。這兩天事兒多,我一時混忘了,聽說她也要來府上,我便把茶帶過來了,省得還要派人多走一趟。”
于老夫人微微一皺眉,淡淡笑道:“讓李太太笑話了,我們家姑太太就是這個脾氣。”心中卻對女兒也生出了幾分不滿。若是不甘不愿,別來就是了,為何說了要來,又遲遲未到,叫她這個母親難堪?!
蔣氏暗暗擦了把汗,扯開了話題,與李太太聊起了天氣,先是說起今年京城周邊的田地收成不佳,又抱怨起了今冬雪下得少,不知明年的雨水可會受影響,然后又說起了臘月的家務來。李太太心情似乎不錯,居然由著她扯皮,說到無話可說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又問起了柳顧氏,這回連于老夫人也冒汗了。
如今李大人升了正二品,比顧家大老爺顧宜敦還要高半級,因此于老夫人雖是長輩,卻也不敢對李太太無禮。若柳顧氏再不來,李太太生氣翻臉,她們婆媳要如何應對?!
于老夫人看了文怡一眼,希望她能說些什么,安撫李太太。文怡卻只是安靜地坐著,似乎還有些臉紅,儼然是一個即將定親的少女在人前滿面嬌羞的模樣,姿勢端莊無比,處處合乎禮儀。于老夫人不由得有些氣悶,連聲喚如意:“把早上泡的參茶給我端一碗來。”如意看了文怡一眼,迅速轉身去了,到了門外,便派小丫頭去二門上叫人,務必要將三姑太太請到。
就在李太太的臉色越來越黑時,柳顧氏總算到了。她的臉色看起來沒比李太太白多少,似乎還有些有氣無力。給母親請過安后,她看到向自己見禮的文怡,忍了忍,才淡淡地道:“起來吧,都快是一家人了,用不著多禮。”又從袖中掏出一個折子來,遞給蔣氏:“嫂子收了吧,這是行哥兒的庚帖,九丫頭的庚帖可備下了?我帶回去叫陰陽先生看一看,若沒什么問題,就……”又看了文怡一眼,“就把事情定下吧,省得那邊又鬧起來。”
蔣氏小心地接過庚帖,干笑道:“姑太太多慮了,兩個孩子的親事早就看好了的,能有什么問題?至于那邊,姑老爺都發話了,又是你這位尚書夫人出面,她還能怎么鬧?”又悄悄扯了小姑的袖子一把,向李太太的方向示意一眼。
柳顧氏有些不大自在,將那不甘不愿的神色收了。說到底,這件事雖然駁了她的臉面,但對白姨娘的臉面損傷更大,加上丈夫昨晚又發作了后者一頓,她本該高興才是。只是想到丈夫勒令她必須親自將庚帖送上門,母親又叫人送信來說李家太太會出席,她就滿心不自在,能往后推遲一時是一時。
文怡瞧著她的神色,有些疑惑,若是不愿意,昨日又何必送那樣的信過來?但她沒有多想,只道是自己所為惹惱了一向好臉面的堂姑母。
李太太卻冷不妨從蔣氏手中抽過庚帖,笑道:“說來我卻不大清楚侄女婿的身世,都說是柳尚書的侄兒,父母雙亡,不知家里還有些什么人?”說著翻開庚帖一看,便問出聲來:“咦?這位不是柳尚書家的老太爺么?原來是一家子?可是……怎么是容氏太夫人?我聽說柳尚書的先母乃是皇后娘娘同族的姑母呀?”
柳顧氏的臉一下就黑了。
當年容氏因是元配,加上婆母尚在,柳老太爺不敢違了母親的意思,只能給正室請封了誥命,不過不曾大加宣揚。容氏太夫人雖受盡冷待,但該有的體面都有。姚氏太夫人不過是在任上做夫人罷了,誥命卻是直到今上登基后,才以繼室的身份得封。這件事若有人特地去查,根本就瞞不過,柳復想著顧家是知情的,便如實寫了庚帖,省得節外生枝,橫豎顧家是不會宣揚出去的,卻沒料到李太太會插了一腳。
于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這是柳家老太爺生前娶的元配,只是早早沒了,柳姑爺的生母原是繼室。”
“原來如此。”李太太笑道,“我聽說柳家老太爺中了進士后就娶了姚氏太夫人,京城的人都說是一樁佳話呢,沒想到他老人家之前曾娶過親。這么說來,這位太夫人的誥命是后來追封的啰?柳家老太爺真是位君子呢!”說罷將庚帖還給蔣氏,笑著對柳顧氏道:“只是瞧容氏太夫人所出嫡長子柳寬老爺的年紀,好象是在姚氏太夫人進門兩年后才生的,這事兒真有意思。”
柳顧氏的臉更黑了。
文怡不易察覺地翹了翹嘴角,暗暗為表姑母叫好。她總算明白柳顧氏的臉色為何這么難看了,但那又如何?等柳東行日后有了出息,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柳顧氏得了文怡的庚帖,便開始坐立不安,只略聊了一會兒,就借口家里有事,急急告辭了。李太太卻心情很好地與于老夫人和蔣氏聊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告辭。
文怡送她出了二門。李太太低聲囑咐她:“等柳家人過來給你插戴時,千萬要給我捎個信,我還要來觀禮,不能叫她們怠慢了你去!明兒我把趙嬤嬤給你送回來,再把她侄兒一家也送給你,省得你在這家里住著,連個能使喚出門的人都沒有。若這府里的人還敢做什么過分的事,你也不用顧著他們的臉面,只管帶了人到我家來,我替你出氣!”
文怡心頭感動,紅著眼圈,在她面前鄭重拜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