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飯的時候,文怡捧著飯碗,手都在發顫,只是勉強忍著。李太太責怪地瞪了女兒一眼,才心疼地對文怡道:“你從前哪里吃過這個苦頭?還是慢慢來吧,今兒暫且練這么多就夠了。”
文怡本要堅持的,卻看到李太太斥責女兒:“你這是倔性子犯了,非要把人折騰一番,叫她自個認輸了,心里才痛快!難道你自個兒初學時,也是一上來就拉弓三百下?!你妹妹才多大年紀?若是練得傷了,便是一輩子的事,你倒也忍心?!”說罷回頭對文怡斬釘截鐵地道:“就照我說的,今兒就算了,從明日起,每日只拉弓一百下,一下也不許多練!七姑姑對我娘家恩重如山,若是你有個好歹,叫我怎么有臉去見她老人家?!”
文怡偷偷看了李春熙一眼,見她滿臉不在乎的神色,倒不象是反對,便順著李太太的口風應了下來。待吃過飯,李太太特地把文怡叫進了自己的房間,拉上炕去,又在炕下多攏了幾個火盆,然后拿出一個藍色的小瓷瓶。文怡瞧著與李春熙給自己那瓶是一樣的,便道:“李姐姐也給了我一瓶這個。”
李太太笑了笑:“她倒還知道輕重。”說罷便親自動手,替文怡去了外裳,只留貼身小衣,再往手心里倒了些藥水,啪的一聲拍上文怡的肩背,大力揉搓起來,還叫她:“忍住,這藥需得大力揉開,才能見效快。”
文怡只覺得肩背處仿佛被千百根針刺過似的,火辣辣地痛,一陣痛完再接一陣,又帶著酥麻,既是叫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她咬緊牙關死死忍住不叫出聲來,卻禁不住眼淚溢出了眼眶,不一會兒,已是滿頭大汗,淚水汗水交織在一處,都分不清是哪一樣了。
李太太揉了足有兩刻鐘,方才放開手,替文怡重新穿好衣裳,命人捧了巾盆過來,讓她梳洗了,然后端上一碗熱熱的姜湯命文怡喝下,瞧著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方才道:“很難受么?以后你每日練完后都要這樣上一回藥,不然有得你受的!你年紀小不懂事,只道練得苦便能學好本事,卻不知道你這年紀,骨頭還沒長結實呢,若真練得過了,日后一輩子都得受罪!你姐姐是因為進京后遇上的官家小姐多了,有不少都揚言要學騎射功夫,其實都各有盤算,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便是打著親近哪家公子哥兒的主意,只練了不到半日,便全都嫌辛苦放棄了。你姐姐本來還真心想教,到后來就灰了心,私下氣得不行,與她們都疏遠了。今兒見你要學,只當你也是那樣的,便有心要教訓你。其實她見你學得這樣認真,又愿意堅持下來,心里早就后悔了,只是臉上下不來,你別怪她。”
文怡自然是不怪的,但心里卻在暗暗思量:這李家表姐看外表還真瞧不出是這樣的性子,自己也算是遭了無妄之災。
她輕輕動了動肩膀,倒覺得沒原先那么難受了,骨頭里透著暖意,大大舒緩了身上的疲倦。看來這瓶還真是好藥呢。她忽然想起了柳東行,他是常練武的,不知是不是也有這般疲累的時候?這藥對他想必也有好處吧?只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若李太太知道她是為了柳東行求藥,心里不知會怎么想呢!
猶豫過后,她決定過些天再說。
下午的練習取消了,李春熙獨自站在院里練習箭術,文怡站在邊上看著,越看越佩服。這樣好的箭法,絕非一朝一夕能練成的,李春熙必是下了苦功,也難怪她看不慣那些輕易放棄的千金。
李春熙射完第三百支箭,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薄汗,回過頭來,見文怡站在那里,滿臉贊嘆之色,她便撇開頭,過了一會兒才轉回來,冷淡地問:“你是不是要學?”
文怡忙道:“是,要拉弓么?我會自己斟酌的,不會勉強,也不會跟表姑母說。”她伸了伸自己的手臂,覺得應該可以練個幾十下。只要緩一些,也不會太累。
“用不著。你過來!”李春熙命丫頭拿了一把紅色的弓來,上頭雕著花,頗為精致,“這是別人送我的,不頂用的玩意兒,你用著倒合適。”
文怡接過弓,試著拉了拉,果然十分輕巧,不用費什么勁,正打量間,李春熙卻已伸手過來,手把手教她瞄準的動作:“你手放這里,不是,手指要這樣才對!穩住了——”抽起一支箭搭上,站在她身后,一邊糾正著她的動作,一邊示意她瞄準其中一個箭靶,“讓你的心和箭與靶心對齊,挺直腰,摒氣——放!”
箭咻地射了出去,正中紅心邊際。文怡只覺得一個隱隱的念頭在腦海中浮起,李春熙已是遞過了另一支箭:“再來!”文怡便照著方才她教的動作,回想著那種感覺,再放了一箭。這支比先前那支略偏了一些,但文怡仍舊喜出望外。她好象抓住那種感覺了。
她接著射了二三十箭,最后的幾支雖然落到了七八環外,卻幸運地沒脫靶,連李春熙也冷冰冰地說了句:“看來你還不至于一點天份也無。”
李太太得了消息趕過來,見狀便上前笑著勸道:“叫你們別再玩的,結果還是忍不住,快停了吧,我叫人做了點心,咱們娘仨到屋里說話去!”不容分說就一手拉起一個,拽著走了。
文怡與李春熙各自回房換了衣裳,才到了正屋。李太太坐在大炕上向她們招手:“快來呀!炕上暖和!”兩女過去坐了,李太太又命人上茶點。
茶是北方人常喝的炒茶,里頭有炒香的花生松仁芝麻,略帶了點甜味,吃下去非常的香。點心也是常見的家常小點,夾雜著幾樣文怡不認得的北方吃食,雖沒有侍郎府的精致,文怡心里卻很受用。她端了茶碗,敬上李春熙:“李姐姐,小妹多謝你方才的教導了。”
李春熙瞥了她一眼,舉了舉茶碗,算是受了禮,又把面前的一個點心碟子往她面前推:“給你。”文怡一愣,李太太已笑著戳了女兒的額頭:“既要賠不是,好歹要照禮數來,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春熙微微紅了臉,撇開頭冷淡地道:“娘誤會了,女兒不是那個意思。”文怡低頭忍下笑意,嘴角微翹,默默吃茶。
三人聊了一會兒家常,文怡說起自己在平陽與祖母生活的情形,還有這些年來的經歷,聽得李太太長吁短嘆:“我早該去看望七姑母的!”又道:“你聽說的那個象是趙嬤嬤夫家侄兒的人,我興許認得。我們老爺下屬的一個千戶,多年前在京城收過兩房家人,其中一房就是我們盧家的舊仆,說是七姑母的兄弟離京回鄉守制時賣掉的。那位千戶前些年調到南海去了,回京不過幾個月,從南海回京,經過平陽一帶也不出奇,時間又對得上,興許就是在他家!”
文怡聞言大喜,忙問了那個千戶家的地址,李太太道:“你們自個兒上門去,倒不方便,還是我先給他家太太送信說明原委吧。”文怡忙謝過了,又叫冬葵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趙嬤嬤。冬葵滿面笑容地去了。
李春熙瞥了文怡幾眼:“你對你家這位嬤嬤,倒是上心得很。”
文怡笑道:“嬤嬤侍候了我們家三代人,既是先父的奶娘,又從小看著我長大,我把她當作是正經親人一般呢!她能找回親人,我心里也替她高興。”說罷親手執壺,為李太太添茶:“多謝表姑母了!”
李春熙見狀瞥了她一眼:“你倒還真是個好人。”又推了一碟子點心去文怡面前。文怡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嘻嘻地拿起一個餅吃了,便將那碟子推回她面前。李春熙冷冷淡淡地捻起一個餅咬著。李太太瞧著好笑,忙清了清嗓子,大聲問丫頭:“少爺還未回來么?!”
李冬瑞直到晚飯前才回來。他還是個半大孩子,但長相卻與母姐并不相似,眼睛雖也是細長的,卻略帶了三角,還長了一雙八字眉,形容他相貌平平,還算是往好里說了,若是不認得的人,見到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覺得他不是好人!文怡心里迅速閃過一絲念頭:這個李表弟該不會是肖父吧?她忍不住看了李太太一眼。
李冬瑞長相雖差了些,卻是個熱情的性子,跟文怡見過禮,幾句話間就把她當成是自家姐姐般,親親熱熱的,知道文怡在跟李春熙學射藝,便立時蹦起來道:“顧姐姐這樣嬌弱,那些男人用的弓箭肯定是不合適的,我知道一家作坊做的好千金弓,我替姐姐訂兩把去!”
千金弓,其實就是女孩兒用的弓箭,時下京城官宦富貴人家的女孩兒,但凡會點騎射的,大都會備下幾把,無一不是做工精致,裝飾華美。有人甚至說,這些千金小姐們訂做弓箭等物,不是為了射箭,而是為了比較誰的弓更精美的。文怡下午已經領教過一把了,便笑著說不用。李冬瑞好說歹說,非要替她訂做,弄得文怡有些招教不住,最后還是李春熙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她的弓我自會預備妥當,怎么?你覺得我辦事不妥當?!”
李冬瑞立時縮了脖子,乖巧得仿佛一只小羊羔:“沒……姐姐辦事最穩妥不過了……”
李春熙冷笑一聲,低頭啜了口茶,漫不經心地問:“聽說你最近常跟那些官家子弟一起玩耍,有人沒錢買馬,你還大包大攬的?我竟不知你幾時這樣大方起來!”
李冬瑞再度從小羊羔變成了剛出生的小貓咪,縮著腦袋小聲說話:“那個小兄弟人很老實,因為沒了父母,只能隨叔叔嬸嬸一處過活,家里萬事做不得主,又總叫叔伯兄弟欺負。那日我見那么多人一塊兒出城玩,獨他一個沒馬,別人還笑話他,因此我才送了他一匹……只是很尋常很尋常的馬……我身上也沒那么多銀子……”
李春熙冷哼:“不過是酒肉朋友,他肯收你的禮,就不見得真老實!再說,你明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性情,還跟他們玩,倒也好意思?!不許再跟他們在一處鬼混!”
李冬瑞睜大了眼,但很快就在姐姐的睨視下縮了回去,乖乖應了是。
文怡偷偷看了李太太一眼,見她只是笑咪咪地嗑著瓜籽兒,并未干涉女兒教弟,深以為罕。
不過沒想到李家這個小表弟,雖生就一副壞人臉,卻是個熱心腸呢。文怡暗暗告誡自己,日后萬不可以貌取人了。
正說笑間,外間有人來報:“太太,小姐,少爺,顧小姐,顧侍郎的夫人遣了一位媽媽來,說是有人給顧小姐下了帖子,特來轉送的。”
文怡一聽,便猜想是那幾位將門千金的帖子到了,看向李太太,后者已命人請了來人進來。
來的是蔣氏身邊的古婆子。文怡知道她是蔣氏的親信,沒想到她會接下一個送信的差事,不由得有些吃驚。
古婆子先向李太太母子三人見了禮,又轉達了蔣氏的問候,說:“我們太太常說,從前不知道兩家是親戚,來往少了,委實失禮。從今以后,大家都在京城,還當多親近親近。因此太太特地命小的帶了幾樣平陽特產來,都是剛從老家捎來的,請李太太嘗個鮮。”
李太太微笑著應了,態度淡淡地,仿佛壓根兒就沒把侍郎夫人的親信放在眼里。
古婆子見狀訕訕地,只能硬著頭皮對文怡道:“太太說,九小姐既遇上了失散多年的親戚,就多住幾日吧,只是別太麻煩人家。還有,今日滬國公府送了帖子來,是公府的兩位小姐請九小姐去赴茶會,聽說要在茶會上比較射藝,各家小姐凡是受邀的,都可帶一兩位同伴前去湊趣。太太說,九小姐又不會射藝,還當請一位懂行的姐妹同行才好,免得到時失了臉面。”說罷將帖子奉上,用頗有深意的目光看了文怡一眼。
文怡不動聲色地接過帖子,打開看了,果然如古婆子所說,阮孟馨做東,請當日在東陽侯府聚會時合得來的幾位小姐前去玩耍,按照約定的那樣,大家比較射藝,各人都可帶同伴參加,至于這個同伴,身份并不受限制,而阮孟馨在帖子里就說,是“志趣相投”的才好。
她瞥了古婆子一眼,心中冷笑一聲。顧家幾個小姐,包括蔣瑤在內,真正對射箭技藝有所涉獵的,只有文慧一個。若要尋姐妹同行,除了文慧,她還能找誰?大伯母又想為女兒圖謀什么呢?!
可惜,這是她自從走出侍郎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的機會,怎會讓她們如愿?!長房一日不妥協,就休想她再讓她們稱心如意!
于是她便轉向李春熙,笑道:“李姐姐,阮家兩位小姐做東,請的大都是姐姐這般,武將人家出身的小姐,雖是玩笑,卻也是真要比拼射藝呢!你愿不愿意隨我走一遭,替我壯壯膽?”
李春熙一愣,冷淡的面容上已露出了幾分意動。而古婆子的臉上,則不可抑制地露出了驚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