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文怡認羅四太太為干娘的“認親宴”,沒想到結果卻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真變成了認親宴了。
原來那位李太太娘家也姓盧,與盧老夫人倒是一家的,論起來倒是同族的姑侄。先帝時李太太的父親曾任某王府紀善,不過是個八品小官,又是閑職,在族中不顯山不露水,倒也有幾分威望。誰知后來那位王爺被卷進謀逆大案中,全家性命雖然得保,王位卻丟了,府中屬官也統統被連累。李太太的父親盧四太爺,便與同僚一同被流放到北疆去。當時盧氏族人對他全家避之唯恐不及,幾乎無人伸手相助,只有當年只有十二三歲的盧老夫人,因為與這位盧四太爺從小相厚,悄悄兒叫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過去接濟。后來盧四太爺在流放途中,才過了淮城,便接到了宮里為先帝寵妃生下了小皇子而大赦天下以祈福的旨意,逃過大難。但當時他受了一番折磨,身體大損,大悲大喜之下,病了一場,又為族人薄情而心灰意冷,索性就在淮城安了家。他的妻子當時帶著剛出生不久的長子隨他同行,便也跟著留了下來。
李太太含淚道:“待先父安頓下來,也曾想過送信回京,偏又病了,還是托了先父一位回鄉的同僚捎了封信回去,卻不曾聽見回音。先父先母在淮城安了家,后來又開館授徒,做個教書先生,日子過得倒也自在,便再不提回京的事。我與兄姐們都是在淮城出生的,若不是嫁給了我們老爺,我斷不可能有回京的那一日!”
她哭得傷心,旁人聽了也有幾分心酸,其中一位四十來歲,生得頗為粗壯的太太道:“誰說不是呢?咱們都是隨夫君從北邊回來的,你我這樣的倒還好,今上登基時,已命人查出當年謀逆大案中受了冤屈的人,為其詔雪。你們一家雖在淮城吃了幾年苦,到底有了出頭之日。我還認得幾個也象你家老太爺這般受了冤屈的,死在了牢里,連赦免那一日也等不到呢。家里人也是死的死,散的散,相比之下,我們能有今天的日子,實在是難得的福份了。”
眾人紛紛點頭。文怡在旁聽了,方才知道,在場的將門女眷中,有三四位都有李太太這樣的經歷。先帝時曾有過幾次王侯叛亂,今上為皇子時,也曾遇過幾回險,每一次都引起了朝中的大變動,主謀者固然是罪有應得,但被波及的無辜之人也有不少。由于北疆地廣人稀,朝廷又有意在那里屯田以資軍用,便有大批罪臣家眷被遣送到那一帶。有一部分后來得到了赦免,但更多的是繼續留在那里落地生根,頂著罪臣之后的名義無法翻身。幾位太太中,有一位其實并非正室,只是姨娘而已,因為是罪臣孫女,為了兒女的前程著想,在正室死后,寧可一輩子為妾,也不愿被扶正。
文怡聽著,不由得想起了蕭老大夫,他的兒孫,當年也是因為這種事被連累的吧?可憐他這么大年紀了,一輩子為朝廷建功立業,到頭來卻連兒孫都保不住,還要拋下榮華安逸,隱姓埋名,在鄉野中做個小小的郎中。
她眼圈不由得一紅,忙忍住淚意,勸說李太太與那位生得粗壯的太太:“您二位不要再傷心了,我佛慈悲,二位的親長受了這樣的冤屈,轉世后定會得享安康喜樂的。”
李太太聽了便覺得心里妥帖:“若果然如此,倒叫人安心許多。”另一位則拭淚笑道:“你這丫頭倒有些意思,我們哭我們的,你怎么也跟著傷心起來了?倒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眾人這才發現文怡也跟著紅了眼圈,羅四太太忙道:“快擦擦,今兒是好日子呢,她們倆平日一見面,總要手拉手哭訴一番,才顯得彼此姐妹情深,你摻一腳進去,算什么呢?”眾人都被她說得笑出聲來。李太太白了她一眼:“我心里正難受,偏你要來打趣我!”
羅四太太笑道:“你們家老太爺當年受苦了,但他在淮城幾十年,也過得十分安樂。你們兄弟姐妹幾個,又都孝順,生的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個個都是聰明伶俐又知禮的,你們老太爺去時,子孫滿堂,豈不是大福氣?你在這里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我還沒跟你算賬,你倒怪起我來了!”說罷指了指文怡,“這不是你們家失散已久的親人?今兒托了我的福,讓你們得以相認,原是大喜事呢!你哭什么呀?!”
李太太破涕為笑,啐了她一口,拉過文怡的手細細打量,嘆息一聲道:“先母在時,常說起當年舊事。若不是七姑姑接濟的藥和衣裳,還有那二十兩銀子,她與我大哥還不知要怎么受苦呢!父親在淮城請大夫抓藥,也是靠的這些錢。我自打回了京,就一直留心七姑母的消息,卻只能打聽到她嫁給了你祖父,后來你祖父沒了,她帶著你父親回鄉守制,便再沒了消息。我正要派人去平陽打聽,沒想到就遇見了你,真真是上天注定,我們兩家緣分未盡呢!”
文怡笑了,忽然想起趙嬤嬤今日也跟著過來了,她既是祖母的陪房,想必也知道當年的舊事,忙叫冬葵去請她進來。
不一會兒,趙嬤嬤便到了。她從冬葵那里聽說了事情緣由,細細看了李太太幾眼,便喜出望外:“這位太太生得跟四奶奶真象!是四爺四奶奶到了北邊后得的小姐么?!我們老夫人也得了信,知道四爺四奶奶平安,只是不知詳情,又不好托人去打聽。這件事壓在她心頭有幾十年了,今日能見到表姑太太,真真是大喜事!”又對文怡道:“小姐,今兒回去就得寫信,老夫人知道了,一定高興得緊!”
文怡得了確信,忙笑著應了,想想祖母守寡多年,與娘家人離得遠,除了過年時互相送年禮之外,極少來往,能重新聯系上失散已久的族親,一定會很高興的。她老人家平日也太孤寂了些,多一家親戚,閑時能走動走動,也是件好事。
李太太聽了趙嬤嬤的話,便知道她當年必然是七姑姑身邊的近侍,想了想,忙問:“當年送銀子過來的,是七姑姑身邊的丫環,名字是紅鯉,不知嬤嬤可認得?”
趙嬤嬤笑了:“老奴沒嫁人前,就叫這個名字。當年老奴就在老夫人身邊侍候,因為不敢叫長輩們知道,老夫人把自己的首飾與舊年得的銀錁子、銀鐲子什么的收攏起來,讓老奴報了病,借口回家休養,趁機出去找銀匠把首飾熔了,又湊了些碎銀,才得了三十兩銀子呢!十兩拿去買了路上能用的藥,還有外頭收來的洗干凈的舊衣裳,其他就用老夫人的一塊帕子包了,老奴親自包了包袱,叫家里哥哥駕車,悄悄兒送過去給四奶奶的!”
李太太聽了,色色都與母親生前提過的細節對上了號,忙道:“正是呢!沒想到卻是遇上了正主兒,若不是你們主仆,當年我母親哥哥只怕在路上就熬不住了……”想到傷心處,又想哭。眾人忙勸住了。
羅四太太道:“今日親人得見,真是件喜事,也是我的福氣,傷心的事就別再提了!文怡在京里除了她大伯父一家子,就只認得我這個干娘,你既然與她相認了,就多關照些,也是親戚的情分。”
李太太忙道:“這是當然!”又一手拉著文怡,一手拉著趙嬤嬤,問起盧老夫人的身體,以及幾十年來的經歷。得知她喪夫之后,復又喪子,只與孫女兒相依為命,便又哭了一場,深悔沒早日派人找到這位長輩。文怡忙把十七弟文康過繼六房之事說了,她才好過些。
羅四太太主持大局,吩咐下去,準備開宴,總算是讓認親大事暫告一段落。趙嬤嬤依禮退了出去,她還讓人特地為趙嬤嬤備一桌席面。李太太也叫身邊的大丫頭去陪席,然后便緊緊拉著文怡,兩人一同到靜室中梳洗過,又一同回到席面上,李太太還堅持讓文怡坐到自己身邊來。
眾人才經歷了兩場認親的喜事,心情都很好,又見主人家殷勤好客,便覺得今日的菜式味道格外鮮美。其中一樣鱸魚,肉質鮮嫩,最得大家稱許。鱸魚此時在南方也過了最好的捕撈時節,更別說是在京城了,每席都有這么一大條鱸魚,可不是有錢有勢就能辦到的。
阮二夫人便笑著向羅四太太抱怨:“你既能覓得這樣的東西,怎么也不告訴我?前些日子我們家待客,連樣象樣的菜都沒有,叫人笑掉了大牙!若早知道你能弄到新鮮鱸魚,我也不用丟那個臉了!”
李太太心情正好,便也跟著笑道:“你們國公府的席面若也能叫人笑掉大牙,我們家上個月請客那回的菜式,豈不是不用見人了?你說這話,我倒要替你家的廚子叫屈呢!”
眾人都笑了,羅四太太忙道:“這都是底下孝敬上來的,我哪里知道呢?不過是幾樣家常菜,因為家里有鋪子,比起你們,略便宜些。若你們想要,我就去問家里的掌柜們一聲,怎么也得再弄些來。”眾位太太們都十分驚喜,忙向她道謝了。
文怡一直坐著聽眾人說笑,又時不時回答李太太的問題,此外便是靜靜品嘗著席上的菜色,一派斯文端莊,卻又不顯得拘謹。相比之下,與阮孟萱同坐一席的文嫻便顯得略為僵硬了些。文娟與文雅倒是靠著蔣瑤,與阮孟萱說了好幾回話。文娟心里很是高興,暗道這些千金小姐也是極和氣的,待回了家,一定要告訴六姐文慧。文雅卻在暗中留意阮孟萱衣服上的繡花紋樣與頭上的釵環,盤算著回去后跟姨娘提一提,看能不能照著做一套,等下次出門做客時穿戴,豈不比大太太蔣氏吩咐公中置辦的衣裳首飾體面?
羅家這日請客,辦得十分成功,來客都覺得賓至如歸,還認得了不少新朋友。宴罷喝過茶,聊了一會兒閑話,天色已經不早了,眾人便紛紛告辭離開。
阮家母女先行一步,接下來是其他客人。文怡陪著羅四太太,把李太太等人送出二門,李太太再三囑咐她要去自己家里做客,文怡都笑著應了。
顧家人落在最后,因羅四太太許氏有東西要交給文怡捎回去給于老夫人與蔣氏,便把幾個小輩留在花廳里,自己帶著丫環去了后院。文怡坐在桌邊,靜靜地喝著茶,回想起今日的言行,應該沒有失禮之處,又暗暗在心中默記幾家新認得的女眷長輩。
文嫻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隨自己走到角落里,悄聲道:“九妹妹,你別嫌我多嘴。今兒遇見的那幾位太太……聽說夫君都是軍伍中人,出身書香門第的人不多……因此說話也沒個忌諱,你若要與她們來往,可千萬別忘了禮數!”
文怡訝然:“五姐姐多心了。幾位太太不過是因為素日習慣了,因此說話爽利些,其實并無失禮之處。”
文嫻嘆道:“我何嘗不知道她們是慣了這般行事的?只是你與她們不同,若也跟著學了,落在外人眼里,怕要說你閑話的。”她有些遲疑,“我是怕你會吃虧,才多嘴勸你……若你覺得無所謂,那就算了……”
文怡忙道:“五姐姐也是好意,妹妹省得的。妹妹謝姐姐提醒了!”說罷鄭重一禮。
文嫻忙扶住她,笑道:“這有什么?都是一家子姐妹。咱們都是頭一回來京城,頭一回沒有長輩帶著,在外頭做客。我做姐姐的,自然要多提醒妹妹幾句。說起來,我心里也有些慌呢,今兒不過見了兩位貴人,已拘謹到這般地步,明兒到了路王府,那可是滿府貴人,到時候又該怎么辦?行動慢了,怕人說我們不知禮,說話多了,又怕人笑話我們巴結權貴,真真叫人為難!”
文怡笑道:“依我說,象瑤姐姐那般就好,大大方方的,該說時說,該笑時笑,不過是個茶會,咱們也沒少見識,五姐姐不必慌張。”
文嫻嘆了口氣:“哪有這么簡單?瑤妹妹是見慣了場面,又認得貴人,自然輕松,咱們怎好與她相比?況且,我們若也學著象她那般殷勤,豈不是叫人笑話伯父?顧家的名聲也要受損的。”
文怡心里有些意外。文嫻似乎是鉆了牛角尖了,偏又占了大道理,她不好多勸,只是慶幸明日的茶會上,顧家姐妹除了文慧,都是陪客,便是拘謹些,也沒什么要緊。
回去的路上,因文雅與文娟聊得來,要坐一輛車,文嫻便陪著她們一起坐了,文怡與蔣瑤一車,倒是安安靜靜的。
途中,蔣瑤幾次打量文怡,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不開口。文怡心下生疑,只是面上不露。
車到了侍郎府,姐妹幾人下車,正要進二門,卻看到文慧從內院方向急急跑出來,滿面淚痕,氣喘吁吁,頭上釵環欲墜。
文嫻吃了一驚,忙問:“六妹妹,你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