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怔了怔,暗暗咬了咬牙,忽而又放松下來。
便是文慧與文安回來又如何?六房已今非昔比了。祖母身體好轉,不必再請王老太醫看診,只需緩緩吃‘藥’進補;家中境況也日漸寬裕,族中每月派送的米糧不過是一種象征,六房上下不但自給自足,還有富余,祖母偶爾還會接濟幾房家境清貧的族人,顧莊上下還有誰敢小看她們祖孫?!
既然不必再仰仗長房過活,文慧與文安身份再尊貴顯赫,她只需以禮相待便可,既不必處處小心,也不用刻意奉迎,若是覺得不堪忍受,不理會就是了,完全不需要在意。
這么想著,她便淡淡地吩咐道:“既如此,就略等一等吧,若是他們遲遲不肯讓路,就催幾句,也不必跟他們爭吵。他們若是不講理的,咱們只管繞到莊后進莊。”想了想,又道:“許媽媽和郭媽媽在后頭馬車上,無論哪一位,請先回莊向祖母稟報一聲,免得她老人家著急。”
連順應聲去了,冬葵再也坐不住,忙向文怡告了聲罪,便下車去后面了。跟車的許婆子正是冬葵祖母,文怡要差她做事,別人尤可,冬葵卻是不敢拿大的。不一會兒,冬葵轉了回來,小聲稟道:“奴婢祖母進莊去了。”文怡點了點頭。
前方的馬車群遲遲沒有移動,文怡等得皺眉,見連順一直沒回來,正要再叫人去催,卻忽然聽到前頭響起一陣叫罵聲,掀起車簾一角往前看,借著月‘色’,隱約看到一群長房的家丁押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往這邊走,那男子大聲咒罵著,沒罵兩句就被家丁用馬糞塞住了嘴,唔唔半天說不出話來。家丁們看得哈哈大笑。為首那個還對他大聲喝斥道:“叫你吃個教訓!下回再出‘門’,可得帶眼睛,也不瞧瞧是誰家的車駕,就撞上來了!你以為咱們顧家是那些沒根沒基的小‘門’小戶?!隨你撞撞就能被你訛了銀子去?!瞎了你的狗眼!別說我們少爺,就算是咱們兄弟,跺跺腳也能把你震飛了!還不快滾?!”
那人掙扎幾下。勉強將口中馬糞吐出,沙啞著聲音狠道:“哪個訛了你們?!是你們少爺撞了我!我好不容易抓了‘藥’。如今都沒了,快賠我的‘藥’!”
家丁們卻只是哈哈大笑,為首那個便一腳踢上他的‘門’面,罵道:“滾!再不滾,就將你送官!告你個訛詐之罪!”那人被踢得滿臉是血,憤然掙起要打人,又被家丁們拳打腳踢,趴在地上遲遲起不來。
文怡聽得直皺眉,雖然不知道是發生了什么事。但長房的家丁未免行事太囂張了吧?!若是那人有心訛詐,為何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如今天‘色’已晚,這里又是進出顧莊的大路口,在顧家地盤上撞顧家的馬車,哪家騙子會這么笨?!要訛人也該選在白天,在別處撞才對!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人真是存心訛詐,直接送官就是了,何必把人打成這個模樣,還故意折辱?!叫人看在眼中,便是占了理,也不是什么好名聲。文安當年便是做事不知輕重的‘性’子,四年下來。還是半點長進都沒有!
她心中對文慧文安姐弟成見已深,又見長房的家丁將人打得極重,便確定是他們仗勢欺人,見那人滿臉是血,心下不忍,便低聲喚車夫:“叫長房的人收斂些吧,大老太太最是憐貧惜弱,他們倒好,尚未入莊就耍起了威風!”
車夫領命,喝住那幾個家丁:“你們打人也不瞧瞧地方!把人趕走就得了,還打他做什么?!大老太太和二太太仁善的好名聲,都叫你們打沒了,難道是長臉的事?!”
那幾個家丁聽了不豫,拿了燈籠走過來一看,怪叫道:“我道是誰呢!郭慶喜,你才回了六房幾天?就抖起來了?!咱們長房的事,幾時輪到你一個小小的車夫‘插’嘴?!”
郭慶喜冷笑一聲:“哪個要管你們長房的事?!我只怕你們不知輕重地‘亂’說話,沖撞了我家主人!”
為首那家丁看了馬車一眼,眼中驚疑不定,想到六房的老太太是有誥命的,自家二太太見了她也要讓三分,自己又不是什么臺面上的人物,萬一惹惱了六老太太,上頭主子是不會護著他的,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他猶豫了一下,便一揮手,帶著人走了。
紫蘇從車簾縫里看到他們離開,回頭忿忿道:“居然連請安問好都忘了!沒規矩的東西!”
文怡沒答話,只往車窗外再看一眼,方才那個被打的人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幾時走的。她皺了皺眉,覺得那人既然能自己走,想必傷勢不重,稍稍安心了些。這時連順回來道:“前頭馬車已經準備進莊了,稍等一會兒咱們家的車子就可以起行。”文怡點了點頭,紫蘇便立刻傳話叫郭慶喜準備出發。
不料前頭馬車隊還未動,便派了一個婆子過來傳話:“六小姐聽說是九小姐在后頭,想著許久不見姐妹們了,讓九小姐過去說話呢。”
文怡皺皺眉,冬葵與紫蘇都面‘露’異‘色’。她抬手止住她們發問,也不掀車簾,便隔著車廂回答道:“六姐姐遠道來歸,本該前去問候,只是如今天‘色’已晚,又是在莊外,人來人往,諸多不便,叫人看見了,未免要笑話我們顧家‘女’兒沒規矩了,還請媽媽替我賠個不是。六姐姐與七哥哥趕了一天的路,想必疲累得緊,待兩位歇過了,我再上‘門’拜訪吧。”
那婆子愣了愣,語氣便有些不耐煩:“這話還請九小姐自個兒跟我們小姐說,我們小姐是掛念九小姐,才讓小的來請的,她還在等著呢!再說,這里又沒外人……”
文怡心中冷笑,面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淡地道:“我家中還有祖母等候,想必大伯祖母也心急想要見六姐姐與七哥哥呢,雖然姐妹情深……”她咬了咬牙,“但總不好叫長輩久候不是?”隨即揚聲,“郭媽媽可在?”
原本坐在后頭馬車上的另一個婆子早已聽到聲音。下車走過來了,聞言應了一聲“老奴在”,文怡便吩咐:“‘春’夜風冷,難為這位媽媽特地過來傳話,辛苦了,給這位媽媽一個賞封。讓她晚上打些酒驅寒。”郭婆子應聲掏出一個荷包,塞給那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姐姐,你傳話辛苦了,這是我們小姐賞你的!”手上還捏了捏。
那婆子面‘露’異‘色’,暗下一掂,見也有五錢銀子,心下不由得一喜,再打量一眼車夫與旁邊站著的男仆,還有郭婆子,方才發現他們雖是下仆。身上穿的衣裳倒不算寒酸,跟自家三四等的仆‘婦’差不離,心中微微詫異。她記得六房幾年前還是一副寒酸樣,別說打賞,就是小姐出‘門’穿的衣裳,也未比及得上自家小姐身邊大丫頭的穿戴。這才幾年不見?怎么就多了許多奴仆。還富貴起來了?
這么一想,她又覺得拿人手短,不好仍舊用硬幫幫的語氣說話了:“這……小的謝九小姐賞,只是六小姐那里……”想到文慧的脾氣,她面‘露’難‘色’,生怕事情沒辦成就回話,會挨責罰。
冬葵小心看了看文怡臉‘色’。便‘插’嘴道:“六小姐想必也急著見大老太太呢,總不好耽擱。我們小姐已經說了,改日會拜訪,媽媽只管去傳話就是。”
那婆子心想,這叫人怎么說呢?若自家小姐堅持要見九小姐,豈不是表示她不急著見大老太太,還存心叫長輩久候了?!
文怡輕咳一聲:“這位媽媽……還有什么話要說?沒有就別耽擱了,六姐姐想必正急著回家呢。”
那婆子一個‘激’靈,干笑著行了禮退下去,心中忍不住嘀咕:六房看來是真抖起來了,不然九小姐哪有這么大的膽子,居然敢不應六小姐相請?!
文怡打發走婆子,便靜靜地坐在馬車中,等候前頭車隊起行。果然沒多久,前頭的馬車就動了,但她卻吩咐郭慶喜等長房的人走遠了再動身。
冬葵與紫蘇對視一眼,前者暗下推了推后者,后者便小心地道:“往日長房二太太過來給老夫人請安時,奴婢跟她家丫頭閑聊,也曾聽說這位六小姐脾氣不好,人還很傲慢,奴婢當她只是架子大些,沒想到今日遇見了正主兒,才知道她原來連一族的姐妹都不放在眼里!”
冬葵也附和道:“可不是?這里是什么地方?大道上隨口就要叫人去見她,小姐略猶豫一下,那婆子就給臉‘色’看。若不是郭媽媽的賞封兒堵了她的嘴,還不知道那婆子要怎么無禮呢!便是她家官做得大些,一族里的姐妹,誰又比誰高貴了?這樣著實無禮!”
文怡瞥了她們一眼,正‘色’道:“你們來得遲,不知道他家的行事,我便在這里囑咐一句,回去了,你們把我的話也告訴其他人,叫她們小心些。這長房的六姐姐和七哥哥,行事與二伯父家的五姐姐不一樣,你們遇上了,只能以禮相待,盡量避讓,便是受了委屈,也別頂嘴,過后我自有道理。你們心里有什么不滿的話,也別在外頭說,最好在家里也不說,就怕一時不防,叫人傳到長房的人耳朵里,追究起來,受罪的是你們。若是聽到別人說了類似的話,不管那是哪一房的,你們都不許理會。可記住了?!”
冬葵與紫蘇雙雙低頭應了,對視一眼,都有些忐忑。
文怡見狀,心下暗嘆。不是她存心嚇唬她們,只是這幾年見得多了,明白的事也多了,不希望身邊的人受人利用而已。
不多時,郭慶喜稟報長房車隊已經入莊很遠了,六房一行人方才往莊中進發。
莊前路口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忽有一陣寒風吹過,一個黑影哆哆嗦嗦地從角落里走了出來,朝著馬車背影呸了一口:都不是什么好人!若是真正的好人,就該教訓那群惡奴一頓,再好生賠上一大筆醫‘藥’費才是!
他胡‘亂’抬袖擦了一把臉,方才一拐一拐地走回莊口路邊,趴下來吸吸鼻子,在地上‘摸’索著,不一會兒,‘摸’起一把土,里頭夾雜著‘藥’材碎屑。他不忿地把土丟開,忽然聽到莊中有人出來,慌忙轉身跑了。
他沿著大道邊上,小心地四處張望,縮頭縮腦地走了四五里路,遠遠看到前方就是平陽城‘門’了,他方才拐入小路,又走了二三里地,來到一個小村莊處。他沒往村里走,卻沿著外圍走到西南角上位置最偏遠的一間土房‘門’前,前后看了看,推‘門’而入。
屋里點著昏暗的油燈,一個形容憔悴的‘女’人坐在土炕邊,見他進來,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她穿著打補丁的紅衣綠裙,頭發凌‘亂’,只有眉眼間還隱約能看出過往的幾分姿‘色’。
男人伸手拎過茶壺要喝水,不料茶水是冷的,他皺了眉,冷聲問那‘女’人:“孩子怎么樣了?有沒有好些?”
那‘女’人冷笑一聲,沒說話。他惱了,一巴掌扇過去,將她打倒在地,自去看炕上的兒子,誰知一‘摸’,孩子身體都冷了,頓時魂飛魄散:“這是怎么回事?!我出‘門’前不是還好好的?!”
‘女’人掙扎起身,冷聲道:“你都出‘門’一天了!說好白天就會抓‘藥’回來,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當他是鐵打的?!早就‘挺’不住了!”
男人反手又是一巴掌:“我叫你照顧好他的!必是你這賤人趁我不在,故意害了我兒子!”
‘女’人臉被打腫了,再也忍受不了,哭鬧道:“你這個殺千刀的!當初你說了那么多好話,哄我悄悄騙過老鴇,卷了細軟跟你跑了,還沒到山上,你老窩就被端了!你‘花’光了我的體己,還把我賣給人做妾,我見那人脾氣好,又待我不差,便也認命了!誰知你又不做好事,害得我被人掃地出‘門’!后來我見你肯去做散工,賺點銀子養家,只道你是老實了,便安安份份跟你過日子,不料你轉身就不知跟誰生了個野種,抱回來叫我養!我好吃好喝地供著,幾時虧待了你兒子?!如今你自己沒用,抓不到‘藥’救孩子,倒說是我害的?!我跟你拼了!”說罷猛撲過去。
男人一把推開她,發狠道:“你這賤人!自己生不出孩子,還敢怪我?!再鬧,我就打死你!”
“那你打呀?!”‘女’人大聲嚷著,“你明知我是婊子生不出孩子,當初何必要騙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孬種,我寧可做一輩子婊子,也不會跟你走!你當你是什么貨‘色’?!衙‘門’里還有你的通緝令呢!我這就告訴人去,你就是山匪劉重八,叫官府抓你去砍頭!”
男人急了,猛撲過去,雙手死死掐住她脖子,制止她繼續喊叫,又去捂她的嘴。掐了半日,‘女’人掙扎著,掙扎著,便慢慢不動了。他被一陣風吹得打了個冷戰,才發現那‘女’人已經斷了氣。
他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炕邊,碰到僵硬冰冷的孩子尸體,眼中迸出仇恨的目光:都是那群可惡的有錢人……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