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老夫人十分意外,她這些天時常見到秦寡婦來請安,因其說話知趣,行事又比莊中的農婦文雅,她本來挺欣賞的,但如今秦寡婦忽然跑來說了這句話,她又覺得對方太過唐突。她瞥了孫女兒一眼,淡淡地道:“快請你秦嫂子進屋坐下說話吧,這樣待客實在是失禮!”
她說的也不知道是指自家失禮還是秦寡婦失禮,文怡沒多想,忙去扶秦寡婦,結果對方硬是堅持跪在門前,哭道:“老夫人,小婦人知道自己莽撞,可小婦人實在是沒有法子了,若不是萬不得已,小婦人也不會開這個口!”頓了頓,她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大女兒,眼圈紅了紅,哽咽道:“小婦人打聽到了夫家親人的消息,想要帶著孩子前去投靠,可是……路途遙遠,小婦人實在拿不出足夠的路費……為了讓孩子能夠認祖歸宗,小婦人……想將大女兒賣到您家里……做丫頭也好,做雜工也行,她雖笨些,但老實肯干,無論是什么活,都會干的,只要您給她飯吃,給她衣穿……”說到這里,已經淚如雨下。大女兒云妮雖只有十二三歲,已經是懂事的年紀了,聞言也顫抖著身體,喊一聲“娘”,卻死死咬著唇,沒說一句求母親別賣自己的話。
文怡聽得大為驚異。秦寡婦時不時叫云妮來送點瓜菜果子,因此她祖孫二人與跟前侍候的家仆都認得。這小姑娘的確是老實勤快的性子,雖然不大機靈,但憨憨的很討人喜歡,長得不算十分漂亮,只是五官端正,臉圓圓的,膚色又白,是世人常說有“福相”的那種人,在廚藝上也很是出色,平日幫著母親操持家務、照顧弟弟,什么活都干得來。這樣的女兒,又能干又乖巧又討人喜歡,秦寡婦怎么就舍得賣她呢?!若是真的缺錢,還罷了,可她家明明還有房產,又是村長之妻的干女兒,看她家的情形,籌一筆路費,還不至于要賣女兒吧?!
想到這里,文怡忍不住出聲:“你家不是還有房子?!你要帶兒子去投奔夫家親人,這房子想來也不會再住了,為何不賣掉房子換路費?!這房子少說也值上四五十兩銀子,可云妮的身價卻差遠了!如今在外頭,一個十歲到十四歲的小丫頭,長得好又有手藝的,身價錢也不過是十二兩銀子,若是在小地方,五兩都未必能賣上!”為了買丫頭的事,她前些天特地向聶家葉管事打聽過行情,因此十分清楚。
秦寡婦欲言又止,這時從院外圍觀的人群時擠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文怡認得她是村長的孫女,名字好象是翠花。翠花擠進院子,不顧張嬸的阻攔,跑進正屋嚷道:“干姑姑,你等錢使,怎的不肯告訴我們實話?!若早知道你為了路費要賣云妮兒,我一定不讓哥哥要你的房子!”
秦寡婦回頭低斥:“翠花,別說了!”“我不!我偏要說!”翠花倔強地一昂頭,瞪著文怡和盧老夫人道,“我爺爺和爹爹都說你們是好心的有錢人,那你們一定不能買云妮兒當丫頭!我干姑姑本來有房子,可是因為她要走了,用不著這房子了,我娘就跟她說,我哥哥快娶親了,家里沒錢給他蓋新房,要她把房子送給哥哥。干姑姑一口就答應了,我們家高興得要死,可我們都不知道,她沒了房子,就要賣云妮兒!”
文怡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望向秦寡婦:“你怎的不告訴他們實情?!”
秦寡婦哽咽道:“小婦人當初帶著兩個孩子來此地落戶,蒙干娘收留,不但認小婦人為女,又替小婦人找人蓋房子,小婦人一家能在此地安然度日,都是干娘一家的恩惠。如今干娘的孫子有困難,小婦人既然能幫得上忙,又怎能不幫呢?!更何況,這房子即便能值上幾十兩銀子,又有誰會來買?村里的人家誰也拿不出這筆現錢來!那還不如送給干娘家,也算是報恩了……小婦人帶著孩子離了此地,怕是這輩子也不能再回來……”
文怡聽得心中隱怒:“你既然打算一輩子都不回來了,為何要把女兒賣掉?!難道只有你的兒子是你夫家骨肉,你的女兒就不是了?!虧你狠得下這個心!”
秦寡婦被她說得臉紅,低下頭去。云妮卻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替母親辯解:“大小姐,我娘不是這樣狠心的人……弟弟是男孩兒,將來是要繼承爹爹家業的,我是他的姐姐,不能叫他過一輩子窮日子,只要弟弟能有出息,我就算做牛做馬,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等文怡對她這番話有所反應,翠花已經恨鐵不成鋼地捶上去了:“你這個糊涂蟲!你娘偏心你弟弟,你怎么也不知道喊聲疼?!做了丫頭,跟現在就不能比了,你不能照自己的心意說話、吃東西,還要到處給人磕頭!我爺爺說過,天下只有最狠心的爹娘,才會把兒女賣給別人做奴才!”
云妮被她捶了幾下,疼得哭出聲來:“我娘不是壞人……我也盼著弟弟好……”
盧老夫人聽得直皺眉,她注意的不是秦寡婦賣女,若秦家真的急著要錢,賣女兒也不是奇怪的事,橫豎自家不是薄待下人的,那秦云妮落到自己家,倒比賣到別家強,況且她最近正打算給孫女兒買丫頭,這秦云妮知根知底,人又勤快,比外頭買來的強多了。只是她聽這秦寡婦方才說的話,覺得有些不對,難道這秦寡婦的夫家竟是有來頭的不成?若是如此,對方未必能容忍女兒在別家為奴,將來秦寡婦找到了親人,終究是要把女兒接回去的,那她給孫女兒添的這個丫頭,就沒有意義了!
想了想,她覺得還是要先確定秦寡婦是打算給女兒簽活契還是死契再說,死契的身價錢高些,但簽活契的話,這個丫頭就留不長了。
她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孫女兒道:“你為了報恩,就把值錢的財產白送掉?!明明急等錢使,卻還是忍心為了兒子賣女兒?!難道女兒不是你的骨肉?你夫家認了兒子,就不認女兒了?!你也不怕見到他們理虧!要知道,云妮要是賣身到我家,即便將來你贖了她出去,她這輩子也洗不掉曾經與人為奴的污點了!”她猶豫了一下,覺得孫女兒似乎有別的想法,便決定先看看再說。
秦寡婦聽了文怡的話,眼淚汪汪的,不舍地再看一眼女兒,顫聲道:“做丫頭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小婦人從前也給人做過丫頭……更何況……老夫人是好人,小姐也是好人,云妮兒在你們家做活,小婦人放心……”
文怡想起祖母曾經說過,秦寡婦極有可能是大戶人家的侍女出身,便知道對方是真的不在意女兒給人做丫頭了。她沉默地看了云妮一眼,不明白這小姑娘為什么會無怨無恨,還為打算賣掉自己的母親說話。
翠花看得著急,跺了跺腳,扭頭看看院外,忽然跑了出去,從人堆里抱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跑回屋中放下,對他大聲道:“你看!你娘要賣了你姐姐呢!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是最喜歡姐姐的么?!”
秦寡婦慌忙抱過兒子,驚道:“翠花,你要做什么?!你會嚇到他的!”又去哄兒子。那男孩似乎受了點驚,小臉煞白煞白的,小鼻子一抽一抽,仿佛快要哭了。
盧老夫人見了孩子的模樣,眉頭便一皺。她還是頭一回見這男孩,平時秦寡婦似乎護得他很緊,輕易不肯讓他見人。他長得不象母親,也不象姐姐,有一種弱弱的秀氣,瘦瘦小小的,似乎有些不足之癥,明明有四五歲大了,但連說話見禮都不會,只知道縮在母親懷里,方才那村長的孫女明明沒做什么,他卻一副被嚇壞了的模樣。若是不知道他是秦寡婦之子,她還以為是哪家富戶的金孫呢!這般嬌慣,一點都不象是莊戶人家的孩子!
但文怡此時卻嚇了一大跳!這孩子她也是頭一回見,那五官,那長相,雖然秀秀氣氣、瘦瘦弱弱的,但那眉眼怎么跟前世殺她的那個兇手有幾分相像?!她再定睛細看,卻又覺得沒那么象了。那兇手是方下巴,這孩子下巴卻尖尖的,眼睛也大,再看秦寡婦和云妮,母女倆都是圓臉,長得相似,難道這男孩肖父?!但文怡再細細一想,又覺得年紀對不上。前世她被殺時,已經過了二十三周歲的生日,看那男子的長相,似乎年紀尤在她之上,至少也是差不離的,可看這孩子的歲數,十三年后也不過是十七八的年紀,若說是他的父親,也不對,難道……是他的兄長一輩?!
想到這里,文怡不由得咬了咬唇。若是跟兇手相關的人,她是絕不能收容秦云妮的!原本她就不能理解秦寡婦賣女的決定,如今更是硬下心腸,扭頭去對祖母道:“祖母,孫女兒覺得這房子不錯,張嬸不是總說在莊上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么?索性就買下來吧?按市價,這個地頭賣四十兩都貴了,咱們按五十兩給秦嫂子,若是有別人想要,就叫他出更高的價錢!”
秦寡婦聽了想插話,文怡狠厲地瞪了一眼過去:“怎么?你不想賣?!憑什么?!沒主兒的房產官上還要收回去呢!還是說,你已經賣給別人了?!”
秦寡婦忙道:“大小姐,你不能這樣啊,我都答應送人了……”
文怡冷笑:“那就叫那人跟我說!怎么?有了銀子,你還是想要賣女兒?你究竟是有多恨這個女兒,就算手里有錢,也仍舊要賣了她?!難道說,她不是你親生的?!怪不得,你只偏心兒子,卻不管女兒呢!”
這話說得秦寡婦滿面哀痛,抱過兒女就大哭:“大小姐,你說話可得憑良心,我的骨肉怎會不疼?!實在是沒法子啊……”
翠花不管她怎么哭,便插嘴道:“大小姐,你是好人,就這么辦!我哥哥知道了,也不會收這所房子的!”說罷回頭高聲嚷:“娘,你說是不是?!”
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露出躲在后面的一個中年婦人來,聞言不大自然地干笑道:“當然!誰知道小姑要賣女兒呀?!小姑,你有難處,早該說呀?!一家人還不幫你么?!”
翠花興奮地回過頭來對秦寡婦道:“干姑姑,你聽到了吧?!咱們家不要你的房子了,大小姐要買你的屋子,你有了錢,就不要再賣云妮兒了!”
秦寡婦滿臉是淚,不知該說什么。文怡心情平靜了些,盡可能放柔了語氣,道:“你有了五十兩路費,就算去天邊也綽綽有余了,既然是干侄子要成親,你重重送他一份賀禮,想必也是沒問題的,人家未必真要你一間舊房子!”
秦寡婦垂首微微點了點頭,云妮忽然抱著母親放聲大哭,翠花紅了眼圈,又捶她一下:“明明不愿意么……做什么方才不說話?!”
文怡扭開了頭,卻又忍不住再轉回去盯了那男孩一眼,見他一臉懵懂,咬了咬唇。這時,她忽然聽到祖母在叫自己,忙走到祖母身邊,才想起方才自己沒問過她老人家的意思,就花了五十兩出去,不由得有些不安。
盧老夫人倒沒生氣,這房子她住得合意,五十兩若是在顧莊,萬萬不可能買下這么大一座小院,這筆買賣算不上虧,只是孫女兒的想法讓她有些不安:“祖母不是說,想給你買個丫頭么?這云妮不錯,你不喜歡?”
文怡搖搖頭,欲言又止。她沒法將不買云妮的原因告訴祖母,只好胡亂找了個借口:“孫女兒為那云妮叫屈……其實他家本用不著賣女兒……叫村里的人知道咱們家是和善人家,也是好事……”
可方才孫女的做法卻比較象是霸道不講理的人家。盧老夫人無奈地笑了笑,打算過后好生教導她,但當著這么多人,就沒必要落孫女兒的臉面了。她叫過張叔,命他去縣城衙門里找個可靠的書辦來辦屋子轉手的契約,又吩咐秦寡婦,過了中秋就來取銀子,便把人都打發走了。
等屋里重新清靜下來,盧老夫人叫過孫女,便要責備她方才的態度有不妥之處,不料還沒開口,張嬸又在門外叫喚了。她有些不悅地喝問:“怎么回事?!”
張嬸小心翼翼地,又帶著幾分興奮,回稟道:“老夫人,是……是莊里來人了!不……小的是指顧莊!是二房四老爺派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