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夫人將藥碗遞給五福,微微皺了眉頭,旁邊如意立時便送上清水讓她漱口,她足足漱了三回,又用熏過百合香的絲帕擦拭嘴角,方才輕輕揮手,讓丫頭們下去。臨行前,雙喜為她掖好了被角,吉祥將裝滿精制蜜餞果脯的剔紅九子攢盤放在長榻邊的梅花小幾上供她取用,她只掃了一眼,便往后一靠,絲毫生不起食用的興趣。
段氏恭敬地端坐在榻旁繡墩上,柔聲道:“老太太可是覺得藥難吃?雖說良藥苦口,但任誰喝了這么久的苦汁子,也要厭煩的,媳婦跟王老太醫說一聲,請他將藥方改得可口些吧?”
于老夫人搖搖頭:“哪有這個道理?王老太醫是什么樣的人物?先帝、太后跟前得用的人,皇上讓他回鄉榮養,體面稍差些的人家,都請不動他。我卻為了自己的病,讓他三天兩頭的奔波,傳出去了,人家定要說我老婆子拿大,你還要拿這點小事煩老太醫么?”她看了二兒媳一眼,話雖嚴厲,眼神卻帶著溫煦,“我知道你孝順,但終究還是年輕了些,考慮得不周到。”
段氏溫順地認了錯,又道:“那媳婦讓人去尋些少見可口的蜜餞來好了,聽說九房十五弟妹娘家有一個方子不錯,媳婦問十五弟妹一聲?”
于老夫人嘆道:“你有這份孝心就好,你十五弟妹娘家正辦喪事呢,怎好拿這種小事去煩他們?況且這些吃食都是差不多味道的,便是有秘制的方子,我也不耐煩去試了。晚上廚房熬細粥時,叫他們送些有滋味的醬菜過來,成天稀飯粥水,舌頭都淡得嘗不出味道來了。”
段氏應了,又笑道:“醬菜雖有味道,卻與老太太吃的藥未必相合,老太太還是少吃些為好。其實再多忍耐幾天就好了,王老太醫說,老太太恢復得不錯,只要萬事放寬心,進了八月就不必再用藥了。”
于老夫人嘆了口氣,沉默下來,段氏知道她必是想起了讓她生病的那個人,沒吭聲,只是悄悄叫了丫環進來,小聲吩咐了一通。待房中再度只剩下她們婆媳二人時,段氏見她仍在沉思,便緩緩勸道:“算算日子,六丫頭和小七應該已經到京城了,不知道大哥大嫂會不會責怪六丫頭?他們知道老太太病了,一定會很擔心吧?”
這話正說中了于老夫人的心事:“可不是么?我雖為六丫頭的所作所為生氣,可到底是親孫女兒,她在我跟前時,我恨得不想見她,可她一走,我又牽腸掛肚的,怕她在她父母跟前受委屈。孩子出發回京那天,老二在信里寫了什么來著?可曾把話說重了?”
“老太太放心,老爺向來有分寸,況且他一向最疼六丫頭,又怎會把話說重了?”段氏面上的不以為然一閃而過,仍舊是那副溫柔賢惠的模樣,“然而這種事總不能瞞著大哥大嫂,老太太再心疼,也要讓六丫頭知道規矩才行,不然就不是疼她,而是害了她了。”
于老夫人點點頭:“是這個道理。原是我年紀大了,一時糊涂,想著她父母是那樣的身份,她又長得好,能詩擅畫,在京里也討人喜歡,將來必是要有大造化的,不能跟族里其他女孩兒相比,即便有些個傲氣,也是無傷大雅。誰能想到這反而寵壞了孩子,讓她把規矩禮數都丟了呢?還有小七也是,禮數雖不缺,就是跟一族的兄弟姐妹們不親近。這都是我教養不力的緣故,我實在不好意思見他們父母了。”
段氏笑道:“老太太多慮了,您是長輩,大哥大嫂只有孝順您的,怎能怪您呢?六丫頭和小七在您跟前一向乖巧,您哪里知道他們私底下是怎樣的?說到底,都是他們身邊侍候的人不好。否則,一樣是在您教導下長大的孩子,五丫頭他們個個都孝順知禮,怎的六丫頭和小七這兩個聰明過人的,就反而不好了呢?”
于老夫人聞言頓時直起了身子:“這話有理!別說是五丫頭他們,就算是族里長大的孩子,也沒有這樣叫人頭疼的!小七還好,只是年紀小不懂事,六丫頭會犯糊涂,定是身邊的人教導不力!你明兒就寫信進京!跟你大嫂說,一定要把六丫頭身邊的人都一個個細細查問,若有不妥,就全換了去!就說是我的話!若下回見到六丫頭時,她仍是那個模樣,我老太婆就要親自上京去質問他們了!”
段氏忙忙應了,又急上前去安撫她:“老太太千萬莫動氣,您的身子眼看就要好了,若是再動氣,但凡有個萬一,媳婦就罪該萬死了!”
于老夫人嗔她一眼:“什么死呀活的?你還懷著胎呢,說話也不小心些?這事跟你有什么關系,快坐回去!”
段氏笑著應了,回到座位上,恭順道:“是媳婦說錯話了,但您還是要萬事放寬心才好。”
“難為你了,這樣小心謹慎,我知道你最是孝順不過。”于老夫人看了看門外,“老二見天不著家,明知道老婆有了身孕,還只顧著在外頭跟人吃喝!”
段氏微笑道:“老爺在外頭是正經與人應酬,最近在跟知府幕下的一位先生來往,增長了不少見聞呢,若是日后能為官一方,處理公務也不至于抓瞎。這是正事,比他在家里寫詩作畫要強得多,況且家中上下事務,都是內院管的,叫老爺去管,象什么樣子?”
“原來是這樣?”于老夫人喜出望外,“既然是正事,就別攔著他了!說來都是他哥哥疏忽,不然,憑他哥哥為官二十多年的經驗,他學什么不行?還要去請托區區一個師爺?!”心中暗暗對大兒子生起了幾分不滿,望向二兒媳時,目光放得更柔了,“老二能這樣上進,少不了你的勸導,有你這樣的賢妻,老二將來還有什么可愁的?我總算是放心了。”
段氏紅著臉低頭道:“媳婦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不敢應老太太的夸獎,日后還要請老太太多教教媳婦。”于老夫人聽了,心里更高興了。
五福從門外輕輕走進來,在圓光罩外稟告道:“老太太,二太太,五太太過來了,說要向老太太請安呢。”
于老夫人眉頭一皺,懶懶地靠在緞面繡花靠枕上,對段氏道:“叫人打發了她吧,你也不必去見她了,本就有身子,還要忙于家務,再操心這些迎來送往的事,身體怎么吃得消?”
段氏低聲應了,回頭對五福道:“去跟五小姐說一聲,讓她陪著五太太說說話,就說老太太已經歇下了,我正在跟前侍候呢,脫不得身,請她們有空再來。”
五福看了看于老夫人的反應,見她沒反對,方才應聲退下。段氏盯了她的背影兩眼,便回頭笑道:“五丫頭年紀也大了,閨學的女先生還說,她在女孩子里頭,不論是學識、女紅還是禮數,都是拔尖的,叫她多歷練歷練也好。”
“你是她母親,教養之事就交給你了。”于老夫人漫不經心地揉了揉額角,“不是早就在族里打過招呼,我要靜養,各房不必來問安的么?怎的還有人來?昨兒老九家的過來時,是不是還跟你打聽我的病因?”
段氏賠笑道:“弟妹們只是擔心老太太的身子,您別多心。媳婦已經跟她們說了,老太太是犯了秋乏,不是什么大病,只需要靜養就好。只是外頭流言不是那么容易壓下去的,家里又人多嘴雜……”
于老夫人眉頭一皺:“流言?!是家里傳出去的?!不是六房那邊傳出來的?!”
“這倒沒有,六房一聲不吭,除了二房知道些端倪外,其他人只知道九丫頭那天來過而已。”
于老夫人松了口氣:“她們祖孫倆都不是愛嚼舌的,人品也端正,想必是不會背地里說閑話的。”說罷眼中閃過厲色,“即是家里人胡說八道,你就好好整頓一番,別叫那起子刁奴敗壞了六丫頭的名聲!”
“是!”段氏肅容應下,悄悄觀察著婆婆的神色,又陪著閑話幾句,方才離開了萱院。
回到他們夫妻所住的芷院,大丫頭玉蜓迎了上來,扶著她進門坐下,一邊倒茶一邊小聲道:“方才外院的粗使丫頭燁蓮在二門上尋奴婢,說是她老子娘在外頭聽說了一件事,六老太太跟九小姐好像在暗地里買田產,她們不知道這事要不要緊,便特地來跟奴婢說一聲。”
段氏停下手上的動作,皺了皺眉:“六房要置田產?她們哪里來的銀子?買的是哪里的地?”
“只知道離顧莊不近,至于銀子么,前兒不是聽說十五老爺幫他家賣了幾樣古董?”玉蜓抬眼看了看段氏,“這話是他們家的下人傳出來的,聽說跟九小姐的舅家有些關聯,只是不知道,是她舅家送的地,還是她舅家幫著買的。二太太,您看……這件事要不要跟老太太說?”
段氏瞥她一眼:“這樣的小事有必要跟老太太稟告么?六房跟親戚來往也好,賣東西得了銀子也好,置產也不過是小事罷了。族里哪一房沒有置過產?六房原本也有田產,不是什么大事。你跟那個丫頭說,有空就多注意其他幾房的消息,六房只剩下祖孫倆,又不是愛生事的,用不著費心理會。”
玉蜓挨了個軟釘子,臉上有些訕訕的:“是……奴婢其實只是擔心……六老太太近日又是救人又是置產的,若是有了依仗,不知會不會不顧咱們家的體面,在外頭胡亂說話?近日想打聽老太太病情的人多著呢,萬一有哪位太太奶奶想起那日九小姐來過……”
段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又能如何?你當外頭真沒人知道呢?!你操的哪門子的心?若是真個兒擔心,明日我就調你去蓉院如何?”
蓉院正是六小姐文慧原先住的院子,如今沒了主人在,里頭侍候的丫頭婆子們都沒了依仗,只是暫時領著月錢,不定幾時就要裁出去。玉蜓被女主人的話嚇得花容失色,再不敢多嘴了。
另一名大丫頭玉蛾輕蔑地掃了她一眼:連主人的心思都沒摸透,還敢上趕著巴結?!活該你吃掛落!她將手中端著的建蓮紅棗茶輕輕放在段氏面前,道:“二太太,這是方才新熬的,只放了一點紅糖,您試試合不合口味?”
段氏點了點頭,嘗了一小口:“還好,再熬久些就更好了。六房那邊,先前因為老太太病了,兵荒馬亂的,竟然沒顧上賠禮,實在是怠慢了。你明兒備一份禮,就按往年中秋節禮的例,再添上兩成,親自帶人送到宣和堂去,務必要禮數周全!”
玉蛾怔了怔,眼珠子一轉,便笑著應下了。玉蜓卻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提醒:“二太太,明天開始要先送二房的中秋節禮,后日才輪到其他幾房,這是不是太急了些?如今莊上都在議論老太太的病情,若是叫人起了疑心……”
段氏冷冷地掃了一眼過去,她立時閉了嘴,慌忙低下頭去,小心地抬眼打量段氏,卻看到段氏臉上一派春風溫柔:“傻孩子,難道我不知道這個理兒?我正是擔心六老太太心里怪罪我們,才想著禮數周全些,總比她心中氣惱,對我們長房上下生了怨懟之心來得好,你說是不是?”
玉蜓愣愣的,遲遲說不出話來。
玉蛾將禮送到六房時,頗驚動了莊上不少人。文怡聽著張嬸的大呼小叫皺了眉頭,來到前院,方才知道是長房送了節禮過來。她陪在祖母身邊,看著禮單上的東西,再看一眼玉蛾恭順得有些諂媚的模樣,實在摸不著頭腦。若說是為先前的事賠罪,這也隔得太久了吧?前后都超過一個月了!可若說是為了中秋送禮,將六房的送禮順序僅僅放在二房之后,也有些古怪。按照往年的例,六房一向排得很后,再往后,就都是些落魄不起眼的偏房庶支了。長房今年到底是怎么了?
心生疑惑的不僅僅是文怡,玉蛾一走,便陸陸續續來了幾家女眷,連先前一直避而不見的九太太也上門來了,明里暗里打聽著長房與六房之間有什么秘聞,四房的五太太更是在親妯娌間放話,數落長房當家的二太太眼里沒人。
顧莊上下的紛擾叫六房祖孫煩不勝煩,當趙嬤嬤打聽到,有人議論九小姐可能跟長房于老夫人的病有關聯時,盧老夫人立刻黑了臉,當機立斷:“聶家送了信來,說地已經買下了。在秋播之前,咱們先過去看一看!瞧那塊地該如何處置才最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