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有些吃驚,那柳觀海與羅明敏二人怎會出現在這里?!前頭那隊騎士,看穿著打扮都是正經官兵,這一路急行,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他們怎么跟在了后頭?
那隊兵馬經過茶攤時,停了下來。為首的軍官喝令士兵們,只許歇息一炷香的功夫,時間一到,立時出發,有所延遲者,一律軍法處置。士兵們齊聲應了,紛紛下馬去討茶喝,也有人掏出帶的干糧,原本坐著十來名路人的茶攤一下涌進五六十個牛高馬大的壯漢,嚇得眾人連忙拿起行李四竄,有幾桌連茶錢都沒來得及付,急得茶攤的老板連聲叫喊,偏偏又要忙著招呼官兵,脫身不得,滿頭冒汗。
柳東行與羅明敏二人跟在官兵后頭,來到茶攤邊上,卻沒跟他們擠在一處。后者皺眉看著人群,小聲回頭道:“小柳,咱到附近人家討點食水吧?等到這些士兵分完,茶攤上也不剩什么東西了,咱們路程又急。”柳東行卻沒說話,只是扭頭看向身后,顧家的馬車正緩緩抵達。
羅明敏一眼便認出了張叔,低叫:“怎的又遇上了他家?!”柳東行壓低聲音:“大概是回顧莊去的。顧家是大戶,既出遠門,就沒有不帶干糧食水的道理。你去問他們一聲,討些食水,豈不便宜?時間有限,我們又人生地不熟,哪里有時間去附近找人家?”
羅明敏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使喚哥哥,你怎么不自己去?!我瞧那顧家小姑娘對你挺上心的。”柳東行皺了眉:“羅大哥慎言,她一個小孩子,哪知道什么上心不上心的?不過是報恩心切,想打聽我的來歷罷了。真要叫她知道了,萬一她年紀小不懂事,偶爾跟人閑談時傳了出去,咱們家里立時就要來人了!”
羅明敏嗤笑:“要防她泄露消息的只有你罷了,我怕什么?!她一個孩子,能把消息傳給誰?不就是你家那兩位長輩么?!”話雖如此,但他還是照著友人的提議,笑著迎向顧家馬車。
張叔早就認出他來了,忙停下車,對車里說一聲:“小姐,是羅公子!”便跳下地跑過來行了個禮:“羅公子,您怎么也在這兒?!這幾日可好?!”
“好,好著呢。”羅明敏笑著拍拍他的肩,“老張啊,既遇著你,我就安心了,跟你打個商量。”小聲耳語幾句,張叔立即拍胸口道:“這有什么難的?!您稍候,小的立時就把東西送過來!”然后返回車邊,向文怡稟報,羅明敏想要討些干糧食水的事。
張嬸瞧著茶攤里的擁擠人群,小聲嘟囔:“如今連午飯都吃不得,若是再沒了干糧,這一路怎么辦?!”文怡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照你的說法,合該叫恩人挨餓了?!”張嬸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出聲。
文怡忙將車廂里的干糧匣子拿了出來,尋了塊包袱布,包了一大半去,又取出兩個裝了茶水的竹筒,一起遞給了張叔,道:“馬車后頭還有舅母給的果子,用粗布縫的口袋裝著,你連袋子一并給他們,吃起來比喝水吃干糧要方便些。”頓了頓,“那邊的是柳公子吧?別忘了他那一份。”
張叔應聲抱著東西送給了羅明敏,又指了指馬車后,說了些什么。羅明敏有些心動,回頭叫了柳東行過來,跟他說了幾句話。柳東行遲疑地望過來,正對上文怡的目光,他立時避開了視線,說了兩句話,便拎起包袱和一個竹筒往回走了。羅明敏一臉無奈,拍了拍張叔的手臂,走近馬車,對文怡笑著拱了拱手:“多謝顧小姐相助!”
文怡彎腰一禮,道:“羅公子曾救過小女子性命,這謝字還請勿再提起,原是小女子該做的,不過是舉手之勞。”瞥了柳東行一眼,擠出一個微笑:“不知羅公子與柳公子這是要往哪里去?前頭的是官兵吧?可有什么地方是我們能幫忙的?”
羅明敏笑道:“顧小姐不必多心,我們沒惹上麻煩。這是要去剿滅山匪呢。那日劫道的三個人,有兩人不過是尋常山民,卻有一個是山匪的同黨。官府要出兵剿匪,我們跟著湊湊熱鬧罷了。”說完拱拱手,便轉身離去。
文怡想要再問幾句,卻是來不及了,只能看著他跟柳東行會合,囫圇吞了兩塊干糧,喝幾口水,官兵已經要準備出發了,他們二人也翻身上了馬。她只好怏怏地熄了追問的心思,吩咐張叔將馬車駛近茶攤。
就在這時,她驚訝地看著柳東行縱馬向自己跑來,在馬車邊上打了個回轉,板著臉道:“顧小姐若是要回顧莊去,就趁著天明快快趕路吧,不要在路上耽擱時間,更不要在途中過夜。這幾天路上怕是有些不太平。”也不等文怡回應一聲,便抽了馬背一鞭,急急追著官兵去了。
文怡張張口,便又沉默下來。她有些糊涂了。
張叔小心地問:“小姐,您瞧……”文怡淡淡地道:“既是柳公子囑咐,想必有他的道理。你到前頭討些熱水,便早點出發吧。盡可能趕在今夜前到達顧莊。”張叔忙應聲去了。
張嬸小聲抱怨著什么,紫櫻微笑著說了她幾句,惹得她翻了個白眼。文怡卻完全沒發覺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柳觀海至今還向她隱瞞他的來歷與真實姓名,這叫她心里十分不自在。那日舅舅大壽,宴席后表哥完全沒提起羅柳二位的事,她又不好追問,便將疑惑一直壓在心底。其實,若柳觀海真有為難處,當初她詢問他姓名來歷時,他瞞著也就罷了,偏偏他說了一半,又瞞了一半,叫人好生不解。她與他素未平生,跟恒安柳氏更是從無來往,連長房的三堂姑,也不過是見過兩面,有什么可讓他忌憚的?!她不過是想知道救命恩人是誰,日后有機會酬謝大恩,又不會到處嚷嚷,沒想到他會對她避之唯恐不及。這種感覺真叫人憋得慌,就好像……她會害了他,因此他一心提防似的……
可是……若說他想要回避她,方才他特地來告誡她盡早趕路,又是什么意思呢?瞧著不象是對她有多厭惡……
文怡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的疑惑強壓下去。
不一會兒,馬車再次前行,她便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了,今后是否能再遇見柳羅二人,還是兩說,她要考慮的事還多著呢!
文怡告訴自己要忘了這件事,可柳東行卻沒那么好運氣。等急行軍告一段落后,羅明敏尋了個空,便開始打趣他:“你沒近前,因此沒瞧見,顧家小姑娘的臉色真難看,你也是的,把人當賊一般,明明很在意嘛!不然也不會特地警告人家盡快趕路。其實不過是小股山匪,離顧莊遠著呢,成不了什么氣候,哪里就不太平了?!”
柳東行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羅大哥,小心無大錯,現在我們在辦正經事呢!你能不能少說幾句閑話?!”
羅明敏翻了個白眼:“瞧你說的,我的話哪里不正經了?!”一轉頭,望向對面走來的人,忙迎了上去:“四叔!侄兒給您請安了!”
羅宏陽看著這個侄兒,無奈地嘆了口氣:“沒想到你真過來了!小小年紀,放著好好的書不懂,偏要走四叔的老路!叫你爹知道了,看不打折你的腿!”
羅明敏諂笑道:“四叔,你是知道侄兒的,最煩那些四書五經,就算考一輩子,也考不到一個舉人功名。家里上有大哥承繼家業,下有小弟讀書科舉,便夠了,侄兒出來闖闖,說不定能跟四叔一起爭個大將軍做做,為家門爭光呀!”
羅宏陽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望向柳東行。后者向他鄭重行了一禮。他扶起柳東行,嘆道:“往日見你,還覺得你穩重,沒想到你也糊涂了,跟著明敏一起胡鬧!你是世家子弟,家里又是出了名的詩書名門,你小小年紀就考了童生,在書院里,成績也是數一數二的。再過幾年,什么功名考不得?怎么就想不開,拋卻青云路,跑來吃這碗飯?!”
柳東行沉默不語。羅明敏忙道:“四叔,你別怪小柳,他在家里也是艱難,他那個嬸嬸……”柳東行一把拉住他:“別說了,羅大人也是擔心你。”轉向羅宏陽:“大人不必擔心,我們二人年紀尚小,便是有心參軍,軍隊也是不收的。這回不過是偶然遇上了山匪,想著不能姑息了賊人,便報告了官府。又因為我們事先探過道,知道山里的情形,知府大人命我們跟著以防萬一,我們也是想見識見識罷了。”
羅宏陽面帶疑惑,盯著他看了幾眼,見他一臉誠摯鄭重的模樣,心里已信了幾分,便回頭瞪了侄兒一眼:“這還罷了,不然,無論你說什么,我都不會讓人收你的!還不快跟上?!”轉身走了。
羅明敏急了,扯了柳東行一把:“你說那些話做什么?!”柳東行瞥了瞥他:“急什么?!咱們這一路就跟緊你四叔,幫著你四叔立了功,他就有機會高升了。到時候,你們家有面子,自然不會怪你,也未定會拘著你學武,而你四叔忙著新差事還來不及呢,哪里還顧得上我們?!”
羅明敏這才醒悟過來,一巴掌重重拍上他的肩,壞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一臉正經模樣,其實肚子里都是壞水!”
文怡回到顧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莊中一片寂靜,只有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轉入宣和堂的路上,還能聽到路邊的族人家中傳來少年的讀書聲。
回到家門口,趙嬤嬤早早迎了出來,激動得不行:“小姐可算回來了!老夫人盼了好幾天呢!又擔心小姐在外頭不知過得如何!”
文怡攙著她好生安撫了一會兒,才指著紫櫻道:“嬤嬤,這是紫櫻,舅舅舅母借我使的。”趙嬤嬤訝然:“這……這是怎么說的?!”
文怡正想再說些什么,忽然望向祖母正站在院中,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和身后的馬車,忙上前拜倒:“祖母,孫女兒回來了。”
盧老夫人點點頭,瞥了紫櫻和兩個家丁一眼。張嬸忙上前回稟道:“老夫人,這丫頭是舅太太送的,兩個家人是護送小姐回來的,這就要回去了。”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夜路難行,叫老張帶他們到莊上的客店去住一夜,房錢掛到咱們家賬上。”張叔領命去了。兩個家丁幫忙將行李卸下,給盧老夫人見過禮,便隨張叔去了。
紫櫻要上前向盧老夫人磕頭,后者止住她,道:“張家的帶她去找個空房間對付一夜,明兒再說。九丫頭,你隨我來。”轉身進了內院。
文怡心中起了一絲不安,看了趙嬤嬤一眼,小聲問:“家里發生什么事了?”
趙嬤嬤想了想,搖頭道:“沒聽說什么事,前幾天長房六小姐、七少爺和二房二少爺一起上京去了,前兒九太太來坐了坐,昨兒七夕,老夫人到九房看了看十五太太,除此之外,咱們家就沒人出過門!”
文怡不解,便開始擔心,祖母是不是在生氣自己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久,又或者……她生氣自己接受了舅舅一家的好意?!
文怡咬了咬唇,小心走進后院,見祖母坐在上房正座,正冷冷的看著自己。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過去,跪在祖母面前。
盧老夫人淡淡地問:“你可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文怡一驚,心下細細想了想,試探地問:“孫女兒……不該帶舅舅家的丫頭回來?”
盧老夫人冷哼一聲:“只怕不僅僅是丫頭吧?!”
文怡忙道:“孫女兒萬不敢違背祖母的教誨,舅舅雖有心贈送錢財產業,但孫女兒都婉拒了,便是這個丫頭,也是舅母說,只是借用,孫女兒才收下來的。孫女兒只是見家里人口少,祖母身邊少人服侍,趙嬤嬤年紀又大了,才將紫櫻帶了回來,還想著,她每月的錢糧,都要家里出才好。”
盧老夫人卻是不信:“舅老爺的性子,我還知道些。他送了你東西,若是你不收,他肯輕易放你回來?!只怕立時便跟過來罵我老太婆了!”
文怡不敢說什么,她卻越想越氣:“你回來坐的馬車,進莊時不知有多少人看見,家里再添個人,只怕明兒就有傳言,說我支使孫女兒向舅家討人討東西了!你明明知道族里人多嘴雜,怎么就收了丫頭?!還不快將這幾日的詳情一一稟來,你還收了你舅舅家什么好處?!明兒他家的人回去,就都給我還了!我讓你去給你舅舅拜壽,是想你多個依靠,不是叫你跟人討好處的!”
文怡忍住淚意,將這幾日的經歷一一說來,一路說一路細想自己的不周到處,只覺得滿心委屈。待說完了,她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小聲道:“孫女兒真沒收舅舅家的好處,車廂里的回禮,不過是些時鮮果子和糕點,還有孫女兒在他家穿過的一套衣裳,再有就是舅母和表姐送的料子和針線。舅舅全家一番好意,孫女兒若堅拒,他們必會惱了。這原是親戚間尋常往來罷了,祖母為何要多心?”
盧老夫人稍稍氣消了些,問清楚孫女兒是否除了紫櫻就沒再受舅家恩惠了,文怡遲疑了一下,才將托舅舅尋田產的事說了出來,生怕祖母氣惱,又辯解道:“孫女兒只是托舅舅幫著打聽,已經說明白,不用他家出錢的,絕不會占他家一點便宜!”
盧老夫人的面色卻有些古怪:“你特地去見你舅舅,就是為了這件事?!要買田產,為何不找族里的叔伯長輩?!哪有放著自家人不找,反托外眷的道理?!”
文怡咬咬唇,不知該怎么說。
盧老夫人卻越想越不對:“雖說我們祖孫倆在莊上沒少受閑氣,但也吃穿不愁,若是一時短了花費,也可以向公中支錢。你怎會起了置產的念頭?!而且還是托了親戚去打聽!你究竟在想什么?!自從你病了一場,行事就古怪起來。雖說看著比先前老成了,但跟族人反倒生份了,這是何故?!便是因上回的事,你對長房有心結,其他幾房的長輩,可不曾惹你!”
文怡眼圈一紅,卻是滿肚子苦楚,不知該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