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山邊的莊子,下榻在一戶殷實人家的后院。
說是殷實人家,其實也不過是莊上稍稍富裕些的農戶罷了,前后兩進院子,都是土墻瓦屋,六七房,倒住了十四五口人,分別是一對老夫婦帶了兩個兒子,還有媳婦、孫子孫女等人,再加上一個小女兒。因聶家臨時賃了他家房子,是許了大價錢的,老夫婦兩人忙吩咐媳婦們收拾屋子,便帶了全家到同村親戚好友家借住去了。
聶家此行,帶了八九個青壯,還有一個丫環阿櫻。這阿櫻卻是個機靈能干的,很快就將后院的正房廂房都重新收拾了一遍,迎了文怡進屋歇息,打水侍候著凈面,便立即跑去廚房燒水泡茶,趁著等水沸的空隙,又到外頭尋了兩個莊戶農婦,給了一串錢,請她們幫著準備晚飯酒水。
文怡冷眼瞧著,暗暗點頭,想到自己家中,一個能干的幫手都沒有,趙嬤嬤年紀這么大了,還總要辛苦她去做洗衣掃地的粗活,便有些黯然。她心下盤算著,等回家后,是不是問問家里是否有余錢,若沒有,就省下做秋季新衣的花費,或是自己做點針線活偷偷叫趙嬤嬤拿出去賣,但凡能勻出三四兩銀子,買個年紀大些又有點力氣的粗使丫頭,嬤嬤也能輕省些,自己也不必事事倚仗張嬸。
正想著,阿櫻便進來了,說是老爺請表小姐到正房敘話。文怡忙整理了一番儀表,隨阿櫻過去了。
甥舅倆敘了一番離情,又哭了一場。說起這幾年的遭遇,文怡也記不全了,又不想舅舅擔心,便只撿些無關痛癢之事說了說。但聶家昌活了四十來歲,又隨父親在任上見識過世面,文怡即便是兩世為人,也只是個年輕女孩兒家,哪里瞞得過,不到半個時辰,就叫舅舅試探出來,氣得他怒發沖冠:“顧家百年望族,在外頭端得是好名聲,沒想到也是如此不堪!孀婦弱女,便是沒了男人倚仗,難道就不是他顧家的人?!護著些又能費得了多少心思?!可憐我外甥女兒也是顧氏血脈,卻被人欺凌至此!他們以為我這個舅舅是死的不成?!”說到這里,看著文怡,只覺得滿心憐惜:“都是舅舅不好,就算有再大的氣,也不該丟下你不管,你這些年受了這么多苦,都是因為沒人替你撐腰的緣故。”
文怡含淚搖搖頭:“怪不得舅舅,原是祖母性子執拗些,又向來是在外頭強硬慣了的,便是知道自己理虧,也不肯先低了頭。舅舅這些年都有派人來看外甥女兒,外甥女兒心知肚明,早有心來給舅舅請安。只是先前守著孝,族中規矩又嚴,女孩兒家輕易不能出門,才會拖到今日,還是托了舅舅大壽之福,外甥女兒才能出來。”
聶家昌冷哼一聲:“規矩嚴又如何?顧家人以為規矩嚴些,便是望族體面了?!心不正,再多的禮都是虛的!”望向文怡,目光又放柔了些:“你這孩子倒是沒沾上那些酸腐氣,是真正知禮的。”
文怡臉一紅,卻是低了頭不敢吭聲。她若不是重生了一回,也沒想過要來看舅舅,哪里是個知禮的人?方才所言,也有大半不實,舅舅這么稱贊她,倒叫她羞愧難當:“外甥女兒……當不得舅舅的夸獎……”
聶家昌擺擺手,看著文怡,只覺得是看到了妹妹小時候溫順可愛又害羞的模樣,心里有些發酸,又有些欣慰:“幾年不見,你長高了,也長開了些,倒是越發象你母親了。那年舅舅去康城求學,你母親就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低著頭,流著眼淚,拉著舅舅的衣袖叫舅舅別走,舅舅勸了半天,才把她哄順了,到了年下回家,她便天天巴著我不放,明明那么大了,還象個孩子似的……”
文怡鼻子一酸,陪著他又哭了一場。
過了一會兒,阿櫻在門外問酒菜幾時上,聶家昌忙擦去淚水,命她上菜,又囑咐說不必上酒了,連底下人們,也不許多喝,免得半夜里誤事,或是明早耽擱行程。阿櫻一一應了去,不過片刻,她就帶著兩個小女孩,將備下的飯菜送了上來。
送上來的是四菜一湯,鮮蘑溜雞片、葫蘆條兒炒肉絲兒、小魚干燜茄子、熗炒小白菜,外加一個雞蛋湯,并不算豐盛,但都是莊上能找到的材料,因為新鮮,聞著倒是香噴噴的,讓人食欲大開。
兩個小女孩都是八九歲年紀,頭發衣裳收拾得干凈整齊,看打扮言行,應該是莊上的孩子,還帶著天真純樸的笑容,外加幾分好奇,兩雙眼睛滴溜溜地朝文怡看,其中一個有些艷羨地看著她頭上的珠花,另一個則盯著她的繡花裙腳。
阿櫻瞪了她們一眼,悄悄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出去。兩個女孩子舍不得,巴巴地用眼神求她,她有些頭痛,抿著嘴親自扯著兩個孩子的袖子拉了出去。不久,外頭傳來小女孩歡快的笑聲,腳步聲往門外去了,聽話頭似乎是得了好看的頭花,然后就是阿櫻在二門上招呼家丁們,傳達主人指示的聲音。
文怡笑道:“舅舅家的丫頭真能干,只一個人,便能頂別人家三四個呢。”聶家昌一挑眉:“那是,這是你舅母特地給你姐姐挑的,可惜年紀有些大了,過幾年就要配人,要不然……”忽然驚覺自己失言,忙住了口。
文怡卻在想,怪不得這丫頭能干,原來是舅母給表姐挑的,實在是一片慈母之心,若是自己母親在世,會不會也對自己這般疼愛?這么一想,卻是心頭酸楚難當。
聶家昌卻忽然有了個念頭,想了想,又覺得還是要跟妻子商量過才好,便先招呼外甥女兒用飯。
文怡已是累了一日,又見了舅舅,心中大事放下一半,因此這頓飯吃得格外香。待吃過飯,阿櫻上來撤了碗筷,又送上熱茶,甥舅倆便又開始閑話。
文怡記起那個少年劫匪的事,便跟舅舅說了,問:“舅舅可曾見過他?真的是大表哥的小廝么?”
聶家昌冷哼一聲:“他倒不算撒謊。他從八九歲上到你大表哥身邊當差,也有三四年功夫了,本來見他笨笨的,還算老實,我跟你舅母正打算過了年就給他提工錢,再叫他陪你大表哥往書院去,若能認得幾個字,將來你大表哥也能有個幫手。沒想到上月他推說母親重病,非要回家侍疾。我們家也沒有攔著人盡孝的道理,就放了人,連身價錢都沒要,直接賞他了。不料才幾天功夫,他就丟下生病的老娘不管,跑出來劫道!還劫到我親外甥女身上去!真是養了只白眼狼!”
文怡見他生氣,忙上前替他倒茶,勸了幾句,才道:“我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說他母親的病急需要錢抓藥,卻又沒銀子,方才被人攛唆著做下錯事,還好頭一回就被人制住了,并未造孽。他是為了他母親方才一時糊涂,又有改過的想法,舅舅……就饒了他吧……”
聶家昌嘆道:“你這孩子,學誰不好,偏學得象你娘一般心軟!你只道那個混帳東西可憐,卻沒想過,若你不是遇上好人相救,你比他更可憐呢!”
文怡低頭不說話,聶家昌見她這樣,只得嘆氣:“罷了罷了,到底在我跟前長了這么大,就這樣送到官府去,只會丟了性命,到頭來他家里也是沒了活路,我就當積德吧。”叫了一個管家來,命他去跟兩位恩人說,那幾個劫匪既是附近的山民,若不曾說謊,又真有改過之心,就任憑兩位公子處置,卻又叫這管家另行對那小廝說,自己回城后,會報知官府有山匪出沒的事,如果他們再敢出來劫道,被官府抓住,定死無疑,他就算求自己這個舊主照顧家人,自己也是不應的。又命官家給那小廝一吊錢,叫他不要再上門。
文怡看著管家領命而去,有些惴惴地看著聶家昌:“舅舅……”聶家昌笑道:“舅舅也不光是為了你,你大表哥這些年總是多病多災的,偏又執意要出門求學,身體哪里能好起來?我跟你舅母只愿他平安康泰,每年往廟里捐錢捐物都不少,這回只當是做了好事吧!”
文怡這才安心了些,又想起兩位恩人,笑道:“柳公子和羅公子都是好人呢,若不是他們,外甥女兒這回就要遭罪了。那位柳公子還是恒安人士,說起來跟顧家還有親。”
提起兩個少年,聶家昌也是滿心感激:“是么?那我們可要好好備一份謝禮才行。說來他們跟你大表哥還曾是同窗呢,只是你大表哥今年年后便沒再回康城,就斷了聯系,不過我記得現下離中秋節還遠,他們應該正在書院上課才是,怎會跑到這里來?”
聶家昌疑惑柳羅二人為何為在學中離開書院,正想著是不是第二天早上請他們回家做客,一來是向他們致謝,二來也是為了叫兒子知道些書院里的事,給他解解悶,沒想到天亮以后,兩人都已經離開了莊子,帶著那三個劫匪,不知去向了。問起家丁和莊戶,都說不知是幾時走了,唯有住在村莊邊上的一戶農家,老爺子習慣了早起,曾在拂曉時分看到幾個人影往山那邊去了。
聶家昌只得嘆息一番,命下人收拾東西,預備回城。
文怡早起得知兩個少年都不告而別,心下悵然,坐在窗邊發呆。她早發現那自稱柳觀海的黑衣少年有向自己隱瞞來歷的意思,但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柳家子弟繁多,自己不過是柳家姻親之一的顧氏族中一個旁枝女兒,平素跟柳家是從無來往的,他那樣作態,又有什么意思?!
阿櫻捧著托盤進來,柔聲道:“表小姐,老爺命奴婢給您送早飯來,您用些吧,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出發了。”
文怡驚醒過來,忙向她道謝:“姐姐辛苦了。”
阿櫻滿臉是笑:“這可不敢當。表小姐折殺奴婢了。”
文怡坐到桌邊,看著她送來的早飯,是一碗小米粥,兩個小巧松軟的白面饅頭,還有兩小碟醬菜。她吃了幾口,有些動容:“這是用魚干做成的醬?是姐姐做的?用的都是莊上的東西?”
阿櫻笑道:“粥是奴婢熬的,點心是托了莊上的大嬸們做的,這醬菜也是她們自家做了下飯的。表小姐若喜歡,就買一壇子帶回去好了。”
文怡倒沒這個想法,只是問:“這是在山邊,怎么會有魚干?吃著倒沒有其他魚干常帶的腥氣。”
“聽說是山上湖里抓來的小魚,一條只有手指那么長,因為太小,沒什么肉,就炸了做下酒菜,拿來做醬的人家并不多。”
文怡心中一動,忙再問了些莊上的出產,但阿櫻不是本地人,所知有限,她最后只能怏怏地低頭吃飯,接著收拾東西,聽得阿櫻來請,便出門上車。
踩在車板上,她趁著轉身的功夫,往遠處掃視一眼。昨晚來時,天已經黑了,因此看不清楚,現在才發現,這個莊子并不算大,占地倒是很廣,與太平山隔了一條路,稀稀拉拉的散落著三四十戶人家。遠處是一片金黃的稻田,約有半個顧莊大小。隔著山道,對面山坡上是一片緩緩的斜坡,原本茂密的林子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露出黃褐色的土地。
“孩子,在看什么?我們要出發了。”聶家昌催促著,文怡忙應了聲,收回視線,走進車中坐下,心里卻盤算開了……
前世守孝時,似乎曾聽說,有個外來的財主,在民亂后用低價買下了太平山西北面的一大片土坡,開墾出百頃良田,還有一大片果子林,不過三四年功夫,就有了大進項。顧氏族中還有人打過主意,只是因地方離得遠,不便宜,就算了。
那個外地人買的會不會就是這一帶的山地?說起來,離舅舅家倒是很近,只是不知道,這些地現在價值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