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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60)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宰執天下

  趙煦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大殿中。

  幽暗的燈火,閃爍在身邊。

  稀薄的光暈,只照亮了一個小小的球形空間。

  光暈的中央,便是趙煦。

  趙煦張大雙眼,還是只能看見自己,視線之內,再無第二人的蹤跡。

  只有自己嗎?

  趙煦,熙宗皇帝唯一的兒子,當今天子,七十年來唯一一位出生在皇宮之內,還活過十歲的皇子。在他還沒出生時,便已仆婢環繞,身邊三尺之內,從沒少于一人。

  第一次孤身孑立,趙煦卻出奇的沒有任何驚訝和膽怯。

  這寂靜的空間,對趙煦而言,太過熟悉。

  換句話說,這跟他的日常沒有任何區別。

  或者說,這就是他的日常。

  周圍的柱子,一人抱不過來,數以百計,影影綽綽,宛如密林。

  與福寧殿中的宮人們比起來,不同的地方就只是一個會動,一個不會動。

  而共同點是都不會說話。

  因為那老虔婆不讓他們說。

  因為掌握宮中兵馬的佞幸不讓他們說。

  因為篡奪天下,把持朝綱的奸臣們不讓他們說。

  不論¢☆是誰,只要跟他趙煦說上一句話,那么第二天——甚至是當天的下午或晚上——就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了。

  仰頭向上看,兩三丈之外,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高聳的庭柱,就這么直直伸向黑暗之中,全然看不清殿頂的模樣。

  就像那些被帶走的人,不知道到了那里,又是什么樣的下場。

  一切都在黑暗中。

  沒人敢告訴他,一切只能猜想。

  當然他們的結局是不用想的。

  只看替換來的那些戰戰兢兢的新人,就能猜得到了。

  如今的福寧殿,毫無人氣。

  除了自言自語,就只有腳步聲陪伴著他。

  他用力跺了跺腳。

  一片寂靜。

  完全沒有聲音。

  即使穿得不是木底靴,也不該什么聲音都沒有。

  光著腳,沒穿鞋襪。

  為什么會光腳?

  記得方才是穿著木屐……不對,不是木屐,是……是……

  趙煦用力抱住頭,憤怒的一聲大叫,他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

  為什么會是光著腳,為什么腳上什么感覺都沒有,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用力跺著腳,他要確定自己的存在。

  撕裂的劇痛傳來。

  趙煦是存在的。

  但不止是他自己,同樣存在的還有明晃晃的劍刃,自腳心穿入,從腳背穿出。

  三分厚,三指寬,鮮明,锃亮,不見一絲血色。

  就是這樣的劍刃莫名的出現,刺穿了趙煦的雙腳。

  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痛楚,趙煦痛苦的掙扎著,想要擺脫腳上的劍刃。

  就像其突然而來,劍刃突然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低頭時,腳上傷口已經不見了。

  連刺痛也一起不見蹤影。

  只有黑暗無光的地面,與頭頂一樣的顏色,仿佛一片虛空。

  難道……

  難道我已經死了?

  一個荒謬絕倫的猜測從心里涌起。

  趙煦想要大笑,一片鏡子突兀的出現在面前。

  趙煦見過巨大得能將整個人都映下來的玻璃鏡,只是鏡面就價值萬金,烏木鏡框上數百枚閃爍的寶石,加起來也不如中央的鏡面。

  趙煦也見過古早的銅鏡,遠不如現在的玻璃銀鏡,大小不如,清晰也不如,還得不斷的重新研磨,那些存放在庫房中,壓在箱子底下的銅鏡,在趙煦看來,都不過是個玩物而已。

  但眼前這具只有巴掌大小的銅鏡,卻把整個人都清晰的印在鏡中。

  能看見烏青的嘴,能看見慘白的臉,能看見充血到鮮紅的眼瞳。

  分明是被毒死的樣子。

  是那碗魚片粥?還是那只喝了兩口的綠豆羹?

  不對,趙煦突然在鏡子中發現,自己的脖子中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壑。

  是被勒死的?還是上吊的?

  以前看過的一些在報上刊載的公案小說里,曾說過勒死和上吊的痕跡截然不同。

  趙煦出奇的冷靜,探手摸索著脖子上的勒痕。

  隋煬帝也是被白綾勒死。他耳后的勒痕,應該是跟自己一樣都是橫著切過頸項,而不是上挑向耳后。

  但指尖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右手剛剛接觸頸項上的皮膚,視野陡然倒轉。

  整個世界顛倒了。

  在趙煦的眼前,是一具瘦弱的軀體。

  那是在鏡中常見的身軀。

  干瘦如柴的身子上,只有一節脖頸,卻沒有頭顱的痕跡。

  一股明悟涌了上來。

  是斬首?

  不是。

  腰部一圈,正向外汩汩淌著鮮血。

  不知為什么,趙煦看見自己的上下兩截身子越分越遠,只有鮮血鋪滿了地面。

  腰斬?

  劇痛從身上各處傳來。

  趙煦忽然間又恢復到一開始的視角,矗立著,能看到手,能看到腳。

  只是渾身上下劇痛。

  手上,腳上,皆是血肉模糊。但四肢的疼痛,遠遠趕不上身上的劇烈。

  凌遲?

  凌遲!

  忽然一股力量,驅使著趙煦向前一步步邁開步伐。

  每走一步,腳下便留下一灘血,

  渾身的血肉都在抽搐。

  但只要走起來,這疼痛就在減輕。

  趙煦繼續走著。

  兩邊舊的柱子被不斷拋向身后,前方不斷出現新的柱子。

  兩側的景物始終不變,仿佛完全沒有在前進。

  可腳底下不再是黑得看不清的地面,深深的黑色一點點變亮,一點點的變熱。

  直至赤紅發光。

  很熱。

  腳底板都在滋滋作響。

  趙煦感覺不到疼痛了,只有熱。

  周圍的景物忽然又變了。

  就像,陡然多了些人氣。

  立刻就從寂靜,變成了喧鬧。

  這是哪里?

  趙煦忽然發現自己的視角在不斷升高,仿佛自己在變得十分巨大。

  殿中的一切,越來越分明。

  看清楚了殿頂,也看清楚了地面,更看清了周圍。

  那一根根巨柱,原來不是柱子,是槍杖,是斧鉞。

  一只只妖魔鬼怪,將這些槍杖斧鉞牢牢抓在手間。

  妖魔各具異形,仿佛帶著儺面,排做兩班,侍立在殿堂。

  而正前方,巨大的桌案后方,是一個體魄雄壯的男子,身著著赭紅袍,頭戴平天冠,仿佛做日常打扮的帝王,正低頭看著文牘。

  是森羅殿?

  一個念頭劃過,趙煦倏然間便縮了回去,身體重新變小,越縮越小,仿佛螞蟻在仰視巨人,深深的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力。

  能夠報仇雪怨嗎?

  森羅殿上,無分貴賤,無分男女老幼,只按生平過往評判。

  吼……

  猶如山風呼嘯,充滿威嚴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堂下的,因何而亡?”

  趙煦大聲吼:“朕被奸賊所害!”

  “為何人所害?”

  一張張讓趙煦咬牙切齒的面孔,走馬燈一般的在他腦海中掠過。

  向太后,蘇頌,章惇,熊本……

  不,罪魁禍首只有一人。

  “奸相韓岡!”

  轟的一聲巨響,驚堂木拍在桌上,一陣電閃雷鳴。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一直看不清面目的閻王抬起頭來。

  不知長寬幾何的桌案之后,那張臉讓趙煦轉上九世也無法忘記。

  一聲凄厲的驚叫,趙煦從睡夢中醒來。

  小衣被汗水浸透,濕濕黏黏,好不難受。

  但他并沒有起身,而是繼續靜靜的躺在床榻上,帶著深深的驚悸。

  殿外夜巡的班直,來回走動的的腳步聲,咔擦咔擦,在深夜中份外鮮明。

  自從福寧殿中,再無人語。

  趙煦的耳力,越來越出色。夜深人靜時,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腸臟蠕動的聲響,還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更能……聽見內侍和宮女們的竊竊私語。

  咚咚。

  帳簾被掀開,一張肥白的圓臉探入宮帳內,仔細的看過趙煦熟睡的模樣,就退了出去。

  “都三更天了,天亮了就要親迎,官家也該起了。再不起來梳洗,可就趕不上吉時了。”

  搖鈴吧。

  自從不能跟趙煦說話,換趙煦起身的就只剩下工具了。

  何須如此,趙煦想到。

  在福寧殿中,所有內侍、班直和宮女都必須至少三人同行,相互監視,不使趙煦有任何拉攏的機會。

  而無論是誰,都不得跟他說上半句話,也沒有報刊、書籍。只有九經和其傳注,能夠送到趙煦面前。

  不知內,不知外。

  此乃必敗之道。趙煦始終懷著恢復之心,對外界的消息更加渴盼。

  毒婦和奸佞能逼著其他人不跟自己說話,卻逼不了妻室不跟夫婿說話。

  尤其還是元老宰相家的孫女兒,誰也不敢得罪。

  只要成了婚,一切的消息就能從皇后嘴里得知,皇后的存在,讓許多毒藥暫時不用擔心了。

  只要成了婚,朝廷要賞賜群臣三軍,還要實行大赦,否則,即使以兩府諸奸的煊赫,也壓不住三軍的不滿。可一旦他們做了,三軍與群臣的感激,還是要落到他的身上。

  趙煦很早之前開始,便在期待這場婚姻。

  該起來了。

  趙煦想著,從薄紗重重的床上坐起身。

  他簡直迫不及待了。

  “官人,該起來了。”

  甜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然后兩只手搭上了肩膀,輕輕的搖晃了起來。

  “醒了。”韓岡睜開眼,回答帶著些沖。

  周南就在床邊,俯下身來,一對雪膩豐盈擠開薄薄的內衣,在眼前晃動。韓岡一時恍惚,只聽見關切的詢問:“沒睡好?”

  夫妻多年,韓岡下床氣的情況,一看便知。

  “就一個多時辰,怎么睡得好?。”

  “再忍一忍,過了今天就算完事了。”周南小聲的勸著,輕輕搖晃著丈夫的身子。

  韓岡打了個哈欠,坐起了身。

  一天的時間說短也短,說長也長,對于想要做正經事的人,這時間就難熬得很了。

  周南服侍著韓岡梳洗,一邊聊著閑話,“越娘終于要嫁人了。”

  “嗯。”韓岡點了點頭。閉著眼睛,享受著妻子的服侍。

  周南手腳麻利的整理著韓岡的內衣,“就不知越娘會不會誕下皇子。”

  “難。皇帝身體不行。”

  皇帝大婚之后,就是選妃,朝廷內部人各異心,但在阻止趙煦產子上,卻是有志一同的阻止趙煦有后,沒人會把皇帝當做種馬來用。

  而且趙煦年幼放縱,乃至腎水稀少,恐難有后。

  這些便是士人所知的一切。

  他們卻不知,趙煦的飲食中,多了些棉籽的產物。

  麝香的功效,世人多知,不便進用于后妃,但棉籽的功效卻少有人知。有著幾位參與編纂《本草綱目》的太醫局中人,韓岡根本就沒去臟了手。

  劑量并不大,距離半致死率還有遠遠一段距離,甚至連外在的癥狀也不會有,只有一個功效發揮了出來。

  皇帝根本就沒種,什么都很難生出來。

  “官人,皇帝大婚之后。會不會大赦天下?”

  周南雖問,卻也清楚,這些事,朝廷絕不會做。平白讓小皇帝得到了人脈。

  “會。”韓岡點頭,被周南嗔怪的輕拍了一下,笑著說,“大赦天下,犒賞三軍這都是要做的。不過……”

  周南拿著犀角梳,梳理著韓岡的頭發,俏聲問道,“不過什么啊?”

  韓岡道:“都不是以皇帝的名義。”

  “太后?”

  “也不是。”韓岡嘴角微微翹起。

  周南不想猜了,“那是什么?”

  “以慶賀大議會第一次籌備會成功召開的名義。”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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