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敲門無好事。
開門看到門前一圈燈火圍著開封知府王居卿,文維申便分外感覺這句話實在是有道理。
韓岡的嫡系走狗,手中掌握近萬兵馬,圍著自家門外的軍漢幾乎都是聽候他的指派。
閑散疲沓得跟吃飽的老狗一般在墻下打盹的開封府兵丁,此時一個個精神抖擻。那一班裝模作樣的武學赤佬,更是精神頭十足,好似在皇帝面前當班一樣。
文維申緩緩來到王居卿的面前,拱手一禮,帶著世家子弟的矜持問道:“大府秉燭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王居卿沒有理會文維申,回應僅僅是擺了一下手,身后一官轉出,手持一簡,“奉蘇相、章相、韓相三相之命,以大理寺丞、提點西京糧料院公事文維申,事涉侵占、奪財、害命、劫奪民婦并十一樁刑案,特來此緝拿犯官歸案。”
文維申堆砌在臉上的沉穩頓時凝固了。
政事堂會翻臉,他有心理準備,可竟然會拿自己開刀,這是文維申所始料未及的。
沒等文維申反應過來,兩人已隨聲而出,皆皂色衣袍,手持枷鎖,熟練抄起文維申胳膊,兩下便將他給枷定。
跟著文維申出來的管家先是目瞪口呆,隨即勃然大怒,“你們……這可是潞國公府上,你們想要做反了!”
大聲叫喚著,他領著幾名文家下仆連同司閽都奔了下來,要把文九公子解救出來,但還沒沖到近前,閃爍著火光的槍尖已指著他們的喉嚨。
尺半長的鋒刃扎在了槍管上,沉重的燧發槍被握在剛健粗糙的雙手中,國公家仆尋常可以耀武揚威的對象,正毫無畏懼的直視著對方。
跟隨王居卿而來的人眾,分成兩撥,一撥身著皂衣,黑色衣袍在夜色中更加幽深,另一撥就是手持最新式火.槍的士兵,只有兩隊,但無不精干如鐵。
神機營!
只要在京師里,沒有人會認不出這支尚未經歷過西北兩地的血戰,卻已經立下赫赫聲威的新軍。
不論來自于洛陽的文家人認不認得,他們也肯定認得喉嚨上的槍.刺。
屢屢寒意從槍尖處傳到頸部的皮膚上,激起一片片雞皮疙瘩。
沒有人還敢動彈,就連平素里連進士出身的知州知縣都不大看得起的文府管家,這是也動彈不得。
對面的軍漢眼中沒有任何波瀾,臉上亦不見絲毫動容。仿佛這般對宰相家槍刃相向的行為,只是尋常的校閱。
看到這樣的神色,不會有人懷疑,在接到命令、刺出槍.刺時,他們會多猶豫上一秒兩秒。
那位手持書簡的官員笑了,冷聲如數九寒天,“今兒倒是怪了,烏臺拿人還敢喧嘩?”他手一揮,“帶走!”
幾名皂衣吏人壓陣,如狼似虎般的將文維申當街拖曳而走。
身穿皂衣的公人走了,王居卿沒動,拿著長槍的神機營士兵沒動,指著喉嚨的槍.刺也沒動。
文府家人汗如雨下,王居卿冷眼看著,半晌,方才開了金口,“還不進去稟報潞國公。”
扎在喉嚨前的槍尖刷的一聲全都收了回去。如蒙大赦的文府管家連忙轉身飛奔而上,在石階上絆了一下也沒減低速度,連滾帶爬的進了門去。
王居卿靜靜的等待著。
片刻之后,那管家自門中而出,“國公請大府入府一敘。”
王居卿沒有動,下巴稍稍上仰,望著緊閉的中門。
宰相家的正門,尋常便是緊閉,只有在貴客正式造訪時,方才打開。方才文維申出入門庭,也只是打開了偏門。
以王居卿的身份,放在過去,同樣沒資格讓文彥博大開中門。
但王居卿盯著大門,不肯挪動半步。作為議政會議的成員,天下大政的決策者之一,文彥博想要他入內相見,把正門打開,是最基本的禮數。
傳話的管家再次入內,又過了片刻,一輛馬車從車馬進出的側門出來,停在了正門口。文府的正門亦從內側緩緩打開,文彥博一身公服,杵著拐杖自門中緩步而出,看起來不是出門迎客,而是要乘車離家的樣子。
王居卿唇邊不禁流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文彥博不愿讓上半步,就只能用這種招數來維持顏面了。
一步一級,文老國公目不斜視的來到馬車前,完全無視不遠處的王居卿和全副武裝的幾家士兵。
車夫為文彥博打開了車門,就在快要上車的前一刻,文彥博將拐杖一頓,仿佛突然發現了王居卿一般,突然轉過了頭。
沒有寒暄,沒有問候,只有冷漠的一句詢問,“韓三在哪里?”
王居卿微笑著低了低頭:“兩府今夜在蘇平章府上共商國政。”
文彥博聽了之后,就踩著垂下來的階梯,登上了馬車。
在軟座上坐定,他垂下眼皮,瞥著車外的王居卿,“上來吧。”他望著前方,“既然用了這等手段發請帖,老夫就去一趟好了。”
王居卿微笑著上了車,與文彥博相對而坐,絲毫不見方才讓文彥博大開中門的倨傲。
馬車動了,文彥博的元隨,以及跟隨王居卿而來的神機營將士,皆緊隨前后。
車輪轆轆,不時就能聽到車輪碾過石子和路面凹陷處的咔噠聲,但車廂只輕輕在搖晃。
這是只有京師工坊才出產的最新型號的馬車,用了目前最先進的技術,有著最好的懸掛系統和穩定系統,號稱可以運送一箱雞蛋穿過京師鬼市子前那條最破爛的道路,而不用擔心雞蛋打碎——雖然這是在兩大快報上所打的,但的確就是事實。
王居卿以議政的身份,也才得到一輛的分配,沒想到文彥博就已經有了。
只有通過格物致知,才能造出最好的彈簧鋼,最好的車軸鋼,最好的車體結構,最好的轉向裝置,這輛馬車從里到外都是文彥博所厭棄的氣學所研發出來的東西,但文府還是在第一時間買到了這一連郡王家都要排隊購買的馬車。
所有的好處都要享受到,卻不愿為之付出一點代價,甚至都不肯承認這給天下帶來的好處。
王居卿將目光收回,心底最后一點憐憫之情都消失無蹤。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不,是新陳代謝,該淘汰的就必須要淘汰。要做慶父,眼前的這一位還不夠資格。
心境又是一變,文彥博的氣話聽在耳中,便更覺陰陽怪氣,“勞煩幾位相公費心了,其實何須如此麻煩,直接把我這老骨頭送進臺獄豈不是最是省事。”
“都是下面人太懶,”王居卿說得誠懇,“令郎滿身都是洞,倒是潞公的罪名不好找。”
文彥博甚至懶得在私下爭辯,自家兒子的事情他很清楚。這些罪名,都是很正常的事,哪家沒做過?除非是政爭時拿出來作為攻擊對手的武器,否則士大夫們都是有志一同的全都當做看不見。
但王居卿的話讓文彥博聽得難受,擺明了就要拿自家兒子作伐,跟自己過不去。真是不要臉了,反而讓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那孽子在洛陽做下的勾當,勞煩大府操心了。”
王居卿微微一笑,“在下今日剛得授御史中丞。”
文彥博沒有太多驚訝之色。
能帶著御史臺的人登門抓人,做管家的不清楚王居卿身份的轉變,但文彥博沒有老糊涂,心里多少也有了點底。
“御史可繩糾百官,宰相禍國,中丞可糾?”
“所以居卿來見老相公。”
文彥博被王居卿噎著越發難受,除了韓岡之外,已經有多少年沒人在他面前如此尖刻了。
“用這等手段,不怕惹得天下人驚懼?日后還做得宰相?”
連宰相都難自保,有幾個士大夫不怕政事堂的手段?
如果大議會之事為真,心狠手辣的韓岡自難當選。若是大議會不過是幌子,韓岡就要面對全天下所有被愚弄的士大夫,名聲一敗再敗,就能直追王莽了。
文彥博正好是掐著這一點,才不去擔心韓岡會用什么激烈的招數。
韓岡這等根基淺薄的宰相,就像扎根不深的大樹一般,難以經受住過大的風暴,只有保持風平浪靜,才能安然生長下去。而文家,累世簪纓,姻親戚里遍及南北,根基扎得比樹干都要長出幾倍,更與其他樹木相勾連,決不怕狂風巨浪,同時也會讓風浪不敢侵襲。
這就是世家和寒門的區別。
“韓相公讓在下帶一句給潞公,此事不勞費心。”
在文彥博看來,這不過是王居卿在強撐嘴硬罷了。
“韓岡還說了什么?”文彥博滿是好奇的諷刺著。
“韓相公還說,潞公當謝他才是。他幫潞公張了大旗,視兩府為逆者,皆以潞公馬首是瞻。如今潞公成了一黨赤幟,聲名垂于天下,潞公覺得當謝不當謝?”
文彥博一聲冷笑,“還有呢?”
“潞公當是在想,即使沒兩年就去見先帝,這赤幟之名也能遺澤后人。日后反攻倒算,不,是撥亂反正……文氏一族也能安享富貴,不至于為人打壓,以至于兩代而衰。”
文彥博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了下去,他可不覺得這會是韓岡的原話。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還真是一點不留情面。
“韓岡若是看得這般清楚,為何還陪著老夫胡鬧?”
“還能為什么?”王居卿笑了起來,“楚公聲望太隆,不敢招惹。呂吉甫有聲望有手段,故而遠逐外路。靈壽、安陽二韓,牽涉又過多。唯獨潞公你……人畜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