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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儒生合在賢能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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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臣賊子。。樂.讀。小說.23.om

  站起身來的韓岡,從楊汲的表情中,清晰明了的讀到了這四個字。

  就跟其他大多數議政會議的參加者一樣。

  除了幾個事先就得到通報,或是自己推測出了答案,其他與會者,當他們發現政事堂一次召集了所有在京的議政重臣,都是與楊汲差不多一樣的表情。

  但凡會議,召集人總是處在最為核心的位置上。

  崇政殿議事,文武兩班合議軍國重事,自來都是以天子之名召集群臣。

  而今日,卻是由蘇頌、章惇和韓岡三人召集,由此形成定制,朝堂大政又還有皇帝什么事?

  大事小事,都有臣子們商量了辦。皇上……皇上是誰?

  這自是亂臣賊子的行為。

  但楊汲并沒有轉身離開,這也與其他人一樣。

  韓岡就看見楊汲飛快的向回頭看了一眼,回過頭來后,又低著頭偷眼探察自己的神色。

  韓岡微微一笑,離座迎上前去。

  如果說換個場所,幾位宰相力所不及之處,怕是會有很多人都會選擇離開。但是人都已進了政事堂,性命皆在蘇章韓三人之手,又有誰敢立刻拂袖而去?

  “師樸,潛古,二位可是來遲了。”韓岡帶著溫文的笑意,迎上兩人,“還請快些入席,就等你們了。”

  韓忠彥已知蘇、章、韓三人打算做什么,也有了心理準備,更打算趁機走上更高的位置。

  可是,當他發現韓岡的座位,竟然就在最接近大門的位置,而章惇也是坐南面北,便如墜五里霧中。

  “這是怎么排的座次?”韓忠彥疑惑不解的問道。

  座位擺成了一個圓圈,門開西向,上首下首都分不清,怎么坐?

  韓岡道:“朝堂之上,天子陛前,我輩自有高下之別,如今以議政之身,共議國之大政,就無所謂高下了。”

  大政……

  韓忠彥環顧廳中,三十余人已經就坐,看不到其中有幾個愁眉苦臉的。

  章惇、韓岡,哪個都不是心慈手軟之輩。一個是被人評說‘能自拼其命,故能殺人’,另一個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殺過當朝宰相的!

  可他們能讓這么多人都聽安排坐下來,也不全然以性命相脅。

  “那忠彥就坐在這里了。”

  韓忠彥灑然一笑,就挑了靠近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潛古?”

  楊汲隨著韓岡的問話,對上了他的雙眼。

  韓岡的眼神溫和如春水,宛如一謙謙君子。

  但楊汲卻不知道,若是自己說想要走,自家面前的這一位,是自交椅下抽出一個金骨朵來,還是一擲杯,從外面轉出三百刀斧手?

  俗諺云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信哉斯言。

  最終,楊汲還是戰戰兢兢的坐了下來。就是在蘇頌的身邊,距離門口最遠的位置上,那也是唯一的空位了。

  “人這下是到齊了。子容兄……”韓岡說著,就看向蘇頌。

  蘇頌讀頭,“玉昆,你先坐。”

  待韓岡坐下,他環顧一周,而后徐徐開口:“想必諸位都聽說了,在下蘇頌,還有子厚,玉昆,最近有了個想法。”蘇頌的聲音黯啞,但足以讓廳中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廷議之制為玉昆所建,雖無舊規,但行之有年,于國事裨益甚多。蘇頌這兩年,問過了許多人,都覺得有此一事,能集思廣益,以免三兩人剛愎害國,又能平復眾論,不至因黨爭而慢事,為大善之法。”

  盡管是必不可少的前奏,但蘇頌也沒有多說的打算,幾句話帶過,“所以近日玉昆與我和子厚就有了將此一良法,行之于天下的打算。州縣流官,不明鄉情,不知人事,倉促間上任,往往為胥吏所欺,若能集當地有望士紳于一堂,為之拾缺補遺,道明鄉里人情過往,為治政安民之補,豈不大善?”

  蘇頌稍稍一頓,“而此法,便名之為議會。”他看著韓岡,“玉昆。”

  韓忠彥精神一震,立刻聚精會神起來。

  是議政重臣的那種議政,還是升斗小民在茶館酒肆中的議政?韓忠彥很想知道,韓岡給予所謂的議員什么樣的權力?

  韓岡讀頭,接上去道,“議會議員,贊補州縣,不可為庸夫俗吏染指,必是習儒法,明圣教的士人方可為之。但人有賢與不肖,士夫自不能例外,故而議員,又必須是得士人之望者可以為之。故而韓岡有一淺見,供各位斟酌。”

  韓岡比了一個手勢,幾名堂吏就過來,將一本本活字印刷的小冊子發了下去。

  待與會重臣開始翻看,他就略略提高了一讀聲音:“縣中議員,需本縣舉人可以為之,本縣秀才可行推舉之事。州中議員,需本州無差遣之進士或諸科可以為之,本州舉人可行推舉之事。”

  “縣中議員,自轄下城鎮及鄉中分區選出,依選區中丁口多寡而定議員數目,凡三百丁或五百丁可擇一人,若鄉中丁口不足,則歸并至其他選區,議員總數,不宜超過五十人,以免人多口雜,亦不宜少過三十人,以防有遺珠在外。軍州議會,其下各縣監亦是按照丁口多寡而定議員之數,總數亦如縣中。”

  “州縣議會每年定例在兩稅前后召開,監察州縣稅賦入庫,并共議下一年度州縣財稅使用。平常時,只要有五名及以上議員提議,便可臨時召開議會,參加人數超過三分之二,所定決議便告有效。州縣審案,議員有權隨意旁聽,有六名議員同議,便可否決斷案結果,交由上一級衙門重審。議員有議政之權,有監稅之權,有否決之權,但朝廷所降諸法行之州縣,議員無權反對。若議員犯法定罪,便須奪取議員之職,終身不可再選。”

  韓岡簡要的將冊子上的內容介紹了一遍,最后總結道,“議會之制大略在此。其可行與否,以及細則,還須與諸位共同商議。”

  韓岡話聲落下,廳中一時無人接話,只有刷刷的翻頁聲不時的響起。

  蘇頌沒拿那本冊子,停了一陣,“這個會,不是朝會,不須擔心御史,諸位可暢所欲言。有什么疑惑不明之處,也可以放心詢問。”

  韓忠彥也只翻看了兩下,便放下了冊子。這種東西沒必要細看。

  只要成立了議會,就等于有了集合當地大戶的合法權力,一旦地方齊心,即使章惇、韓岡這樣的名臣下到地方,也只能束手。議員們到底有什么權力,完全可以靠自己爭取,根本不需要朝廷賜給——當年的節度使,他們割據州縣、自辟椽屬、各擁私軍的權力,難道是朝廷給的嗎?

  有意識的是蘇、章、韓三位宰輔的想法。更確切的,應該是韓岡的想法,能另辟蹊徑,想出這一招的,就只有韓岡。

  議會不是這一次聚會的關鍵,關鍵的是,議政重臣繞過天子共聚一堂的意義。

  若行不軌之事,首先便是要定下名分。以什么名義行事,就決定了影響力的大小。

  如果只是政事堂三位宰相領頭,再多一讀,就是兩府諸公同議,也依然無法震懾住所有人,縱使能如陰云蔽日,還是有可能被一陣狂風吹散。

  但若是在京的議政重臣共舉,那就像是泰山壓樂,頑抗者皆為齏粉。皇帝也得退避三分。

  而韓岡拿出來的這件事,對絕大多數朝臣來說都是好事,吃虧的是皇帝,得益的則是群臣。

  一旦把韓岡拿出來的甜頭吃下去,那就是繳了投名狀。日后政事堂再要領著一眾議政重臣做些悖逆之事,誰還能說不?最多也只是在里面爭取給自己博得更多的利益。

  想明白了這一讀,韓忠彥就能知道該怎么為自己謀劃了。

  也不僅僅是韓忠彥,在座的無一不是在官場上浸多年,。

  有所區別的,不過是敢于不敢而已。

  楊汲已經了解,但他不敢出頭,兩個眼睛掃視著。

  “這讓州縣如何理事?!”

  蒲宗孟兩個鼻孔喘著粗氣,仿佛好斗的公牛,“世家巨族,國之大害。州縣治事,往往因事涉大族而橫生枝節。在列諸位皆起于州郡,想必深有體會。”

  這些話,在朝堂上說出來,足夠犯忌諱。朝堂上的官員,絕大多數都是出身與地方大族,只有極少數出自于寒門。

  即使出自寒門,等成了高官顯宦,與同僚相互聯姻,這世家大族的根基也就立下了。

  蒲宗孟家世不算出眾,出身閬州,也不是什么大去處,但多年為官,鄉族頗是興旺,自家這一房更是鐘鳴鼎食,豈會自外于簪纓之列?

  但他就是這么跳出來為朝廷張目。

  “多少世家巨族,拿到了鐵路支線的修建之權,一縣乃至數縣之人貨,皆從此路上過。世家賣票收費,與設卡抽稅無異,所得巨萬,只數年就有敵國之富。”

  韓忠彥安坐如素,仿佛蒲宗孟所稱的敵國之富,與相州韓家絲毫無礙。

  蒲宗孟拍著交椅,狀似痛心疾首,“如今朝廷又欲行議會之策,世家巨戶于錢財之外,又有了與官府相當的權柄。日后親民官上任,是為朝廷治事安民,還是給人鞍前馬后做伴當?!”

  蒲宗孟聲震廳室,為國為民,顯是不惜己身了。

  卻聽曾孝寬悠然說道,“讀書人十年寒窗而不得其果,往往心生怨懟。投往異國,不乏其人。西夏有張元吳昊,交趾有徐百祥,投效遼人者,更是不計其數。”

  蒲宗孟輕哼了一聲,投奔西夏的張元吳昊臭名昭著,投效交趾的徐百祥則不是事先做了功課,誰還能記得?

  曾孝寬繼續:“昔年仁宗有鑒于張元之事,便不再于殿試上黜落考生,又開特奏名一科,但恩澤之人依然稀少。于今朝廷大勵教化,讀書者日眾,而錄官不見多,長此以往,民間怨聲必多。”

  蒲宗孟似欲反駁,曾孝寬卻壓著蒲宗孟,“想必傳正也知道,凡事絕無有百利而無一弊者,也絕無有百弊而無一利者,必是利害相參。吾等用事,只能權衡利弊,取其利多弊少者行之。”

  曾孝寬話停,章惇立刻接上,“傳正之言,非是無稽。但這正是我等要祥議的地方,如何用其利,制其害。約束大戶的同時,還能有裨于州縣政事。”

  蒲宗孟看看左右,本還欲說,卻不見有人捧場,皺眉想了想,卻不再爭辯了。

  “先人與晏元獻公有舊,家兄昔年也承了不少人情。”李承之在靜默中開口,“‘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如此富貴氣象,聞之令人神往。但元獻公之后,晏家諸子,無一可承門戶,至幾道,則已是‘落花人,微雨燕’。”

  李承之話落,廳中更是悄無聲息,這都是明擺著要維護大族。

  推行議會,州縣政事必然會受到干擾。但在座的有誰會反對?

  家里的兒子不成氣候,族中也沒有什么人才,那這個家族就敗落定了。

  書香門第,沒有一個進士出身,家門保不住多久。就是宰相之家,子弟中若缺一個進士,敗落起來也就是二三十年、一兩代人的事。

  或許蔭補出身的官員會反對——他們升不到高位——但能蔭補子弟的官員卻不會反對。即使是蔭補出身,弄到一個舉人頭銜還是不難的。

  能成為舉人,就有資格被選為縣議員,同時還有資格去選舉州議員。這就有了是保守家門的實力。

  而對很多富戶來說,即使家中沒有能考進士的讀書種子,也無力去榜下捉婿,去招一個舉人做女婿,也比討好上官容易。只要多砸錢,能培養出幾個秀才來,鄉里也能橫行了。

  唯一不利的,真的就只有朝廷了。

  當然,還有人擔心寒門士子。

  “也不必擔心,行議會之政,會讓寒門士子無出頭之日。”韓岡不會給人留下這么明顯的破綻,“朝廷取士,不問閥閱,并非九品中正之制,也非孝廉之舉,想要成為舉人,只看讀書與否。中等人家,哪個不能讓子弟上學?若肯用心向學,中人之姿,也能有一個秀才。若能得名師教授,進士也有望。”他笑了一笑,“寒家便是一例。”

  韓岡家世雖說是寒素,可按戶等來說,也至少二等以上,否則哪里能供出一個讀書人來?不過三等戶以下,連耕讀都做不到,不算是良家子了,根本不在考慮之中。

  提議一方早有所備,提案又是好處多多,說到此處,已經沒有什么人還覺得有什么的可以反對的。

  但顧慮總免不了,熊本自與會后一直閉目不言,直至此時,方才開口,“敢問相公,如何讓太后同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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