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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鼓角連聲彩云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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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字第二更。

  開啟的城門,并非是出戰的大軍,而是請降的使者。

  權相高智升之子高升泰代表其父、代表大理,出城請降。

  “第三次了。”熊本對趙隆道。

  “第三次了。”趙隆點頭,獰笑了起來,“高升泰!”

  這已經是大理國開戰以來的第三次請降了。

  第一次被派出來請降的,是大理國中的清平官,相當于翰林,那時候官軍還沒有渡過若水,所以清平官還有幾分傲氣,給熊本趕了回去。

  第二次,也就是官軍逼近洱海之后,過來的是大理朝中的九爽之一,其位相當于九卿,是高氏族人,但要求頗多,熊本還是沒理會他。

  除了這兩次,走小路直接去向朝廷請降的使臣,光是在半道上被攔住的,就有六批,加上沒攔住的,只怕有十幾波。不過有韓岡、章惇把持朝政,自是不用擔心有人在朝中扯后腿。

  第三次,也就是眼前的這一次,不為大理,只為高氏。高智升第嫡子,高升泰終于出城來了。

  大宋以討逆為名,為段氏舉兵南下,不管這個理由多么可笑,其明面上的目標就是當權的高氏無疑。

  段氏或許不能保住王位,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在東京汴梁城中,少不了給他的一座府邸。可高氏又能有什么?既然宋人以權臣亂國為名來攻打大理,不族誅高氏,怎么名正言順的結束這場戰爭?

  官軍已經兵臨城下,最后一戰就在眼前,大理國的命運已經注定,高氏父子已是籠中困獸,但他們如何會甘心就此走向覆滅。

  這樣的情況,再不掙扎一下,可就當真會身死族滅。

  “大帥要去見他嗎?”趙隆問道。

  熊本道:“你覺得他會有什么要求?”

  趙隆想了想:“保命吧。應該不會再蠢了。”

  熊本呵的一聲笑:“自來恩自上出,他們要做的,是等著朝廷的發落,不是討價還價!我們是來賣菜的嗎?我不見他,趙隆你自去做攻城準備,秦升,你帶他去看看蕃部!”

  說罷,熊本轉身回帳。

  趙隆和熊本點名的那位幕僚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依命離開。

  營門處,高升泰焦躁不安的等待著。

  但他的臉上不敢表現出來,依然一幅謙卑的表情。不論再如何屈辱,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就有翻身的機會。

  宋人南下時,的確是震動大理朝野。但那時,高氏父子還有幾分把握,山高水長,萬里路遙,這就最好的防御。但宋人一路南下,什么險關要隘都沒能擋住宋軍的腳步,高山湍流,宋人全都如履平地。

  最早的時候,高智升和高升泰派出使者請降,是打算敷衍一下,誆得宋人退兵。之后,就是能保住權位,繼而是能回鄉自守,到如今,只要能保住性命,甚至只要保住家族血脈,剩下的都可以不要了。

  焦躁的等待中,一名中年文官走出營地,打量了高升泰兩眼,道:“可是高侯?”

  高升泰一揖到地,“小人就是高升泰。”

  秦升回了半禮,“本官是總管帳下機宜文字秦升,奉總管命,特來迎接。”

  “小人見過秦機宜。”高升泰連忙又行了一禮。

  “請高侯與本官來。”

  秦升說著,卻沒有進營,而是轉頭向東,那邊有著西南夷人的營帳。

  “呃……”高升泰張口想說些什么,但沒有敢說出口。

  秦升回頭看了高升泰一眼,“總管說了,要下官帶高侯你看一看石門蕃部的營地。”

  高升泰拳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但最終還是不敢多說,小心翼翼的跟在秦升的身后。

  他的隨從,想跟著上去,卻被攔住了。高升泰回頭擺擺手,沒上他們跟上去。

  石門蕃的營地,就在官軍營地旁邊,直接就占了大理子民的房屋。

  熊本秉承圣旨,對漢人加以關照,這一回大宋南征,時至今日已經有七八百戶漢人,得到了官軍的保護。熊本前日特意將觸犯漢人的蕃部施以重懲,就是要讓西南夷上下都明白,即使是奴隸,只要他是漢人,就比手握上萬男丁的洞主、族長都要尊貴。而行刑之后,他又公布另一路的官軍已經快要會合,則是徹底的將所有異心都給壓了下去。

  蠻夷們對熊本派出的幕僚俯首帖耳,對高升泰則是怒目而視,更有少年人在旁提著長刀,一臉的躍躍欲試,讓高升泰的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個毛頭小子一時頭腦發熱,讓他這個相國之子,實質上的大理太子,死的不明不白。

  不過他的提心吊膽,在深入石門蕃部的營壘后就再無暇去顧忌了。

  鐵甲。

  鐵盔。

  鋼槍。

  站在營門口迎接的一干蠻夷,盡管他們身上都穿著盔甲、還住著長槍,但并沒有讓高升泰太過驚訝。畢竟是精銳,跟在宋人身后,有點好東西很正常。但入營之后,幾乎每一個蠻兵,都有一個黝黑的鐵質頭盔,槍刃上閃著精光的長槍,也是人人都拄著一支。

  這幾個月來,不少奉命清剿入寇蠻夷的敗將逃回大理,都在說蠻夷的甲堅兵利。之前高升泰還覺得是戰敗后的脫罪之詞,甲堅兵利這個詞用在宋人身上無可厚非,用在蠻夷身上,豈不是個笑話?可現在看來,還是說得少了。有如此裝備的軍隊,即使是在大理國中,也不過數千而已。

  中原的兵器,高升泰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流入大理的宋國刀槍,只要他想要,自然能拿到手。高升泰曾拿著自己的配劍與宋人佩刀對砍,刀劍交擊之后,鋒刃上都迸出了缺口。但自己的佩劍是國中最好的匠人打造的,只能與宋軍小卒手中的武器相當,宋人的武器到底有多精良,就可想而知了。

  看著高升泰臉上的表情變化,笑容在秦升臉上一閃而過。帶著高升泰過來,讓他看的不是大理國子民的痛苦,而是石門蕃部的裝備。

  “高侯,此間蕃部手上的裝備,都是朝廷所賜。每個部族按照出兵人數,十比一的比例給予鐵甲,而點鋼長槍和精鐵頭盔,則是人手一把,小頭領還能得到一把腰刀,刀刃夾了鋼,用對力量,能一刀砍斷碗口粗的樹。”

  高升泰臉色泛著青色,滿口苦澀,仿佛嘴里被塞了一個青青的生柿子。

  山中的蠻夷,連衣服都沒有,就在營地中,高升泰看見很多人都裹著破破爛爛的粗布衣服,但他們手上的武器、盔甲,卻都是锃亮的。不是宋人給的,還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高升泰明白,不是大宋求著蕃部出兵,才給了這么多好處——如果當真是這樣,聰明人都會選擇給絲絹、瓷器,而不是給兵器作為酬勞——只不過是根本不在乎,就算那些蕃人想憑著這些武器反叛,也不過是給宋軍的將帥多送一份功勞而已。

  “我中國別無長處,唯有富庶二字。這一場南征之役,朝廷分三路出兵,總計馬步軍七千八百人。”秦升回頭看了一眼高升泰,“不及大理十一。”

  高升泰黑著臉,沒回話。大理國若真的點集兵馬,的確能拼湊出十萬大軍來。就是國中常備軍,也有五六萬。若是籍民為兵,二三十萬也是有可能的——只要各部都聽話就成。

  但宋軍來攻時,身邊還帶著幾萬北面山中的蠻兵,那些蠻兵橫行于國境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許多剛剛聽命出兵的部族,一看到自家要受到攻擊,立刻將兵馬召回。而大理國的常備兵,幾次與宋軍交戰,每次都是慘敗,不論是伏擊、還是正攻,不論是野戰,還是守城,幾乎都是被少數精銳的宋軍給擊敗。

  真要說起來,幾次會戰,大理一方幾乎沒有占據過的人數上的優勢。而且與宋軍交戰時,更是連近戰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全都是被宋人的弓弩,以及神秘的火槍火炮,在半路上就給打垮了。

  “可只為了這一場南征之役,朝廷在開戰前,就準備了鐵甲一萬六千領,軍袍三萬五千套,鞋四萬雙,帳篷四千頂,神臂弓八萬張,弩箭三百萬支,槍六萬三千桿,戰馬一萬一千匹,大小車兩千六百輛。”

  秦升仿佛成了說書人,一連串的數字排比著,將大宋的富庶,渲染得讓人眼暈目眩。

  “不算糧秣、餉錢、犒賞,僅僅是軍資一項,便合計一千七百萬貫,以京師金銀鋪兌換的價格,大約是六百萬兩官銀……本官知道大理盛產金銀,不知一年能出產多少?”

  熊本每說上一個數字,高升泰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出兵還不到八千,就準備了。絕不是熊本胡謅,都打了這么久的仗,高升泰當然知道宋軍的數量還不過萬,可就是一千兩千,都能輕易擊敗,不是靠錢堆上來,還能是什么?宋軍小兵的裝備,都趕得上國中的大將,裝備上差得太遠,這仗輸得一點也不冤。

  秦升冷冷笑著,“蕃部隨同官軍出戰,朝廷一點賞賜都沒有給。但你們的人,你們的地,你們的子女妻妾,都是他們的戰利品。如果不聽話,他們就得在黃泉路上給你們做個先鋒官,所以都是奮勇爭先……如果爾等再頑抗到底,不順天兵,來日破城,官軍就不先進城了。”

  或許秦升的話不盡不實,但一想到戶戶飛花、街街流水的大理城,有可能變成了人間地獄,高升泰就不寒而栗。

  高升泰拜倒在地,“上官容稟,小人奉旨而來,正是為了請降。”

  “你們的降順,不是朝廷要的降順。”秦升冷著臉,猶如冰山,“大理朝中,自段正明以下,必須于明日前自縛出降,不得再抗拒天兵。只要聽命,朝廷自會有恩澤。至于高氏……如果朝廷能得大理,又有什么罪過不能赦?”

  高升泰抬頭正想說話,忽然只聽見滿營的歡呼聲,如山崩海嘯,直撲而來。

  高升泰驚疑不定,秦升也是臉色微變。

  兩人不再多話,匆匆離開石門蕃營地。還沒回到官軍營門處,就見一人奔來,喜笑顏開,“機宜,大理國王起兵,盡屠高氏一門。如今已經開城投降,乞求朝廷寬宥!”

  秦升大喜過望,高升泰如五雷轟頂,身子晃了一晃,要不是身后的隨從扶著,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

  “護送高侯下去休息吧。”秦升吩咐道。

  高升泰被左右架著走了。朝廷因高氏篡權而起兵,人人都知道是借口,但不影響高氏成為大理人心目中的罪魁禍首。如今大理國中生民死傷慘重,怨恨大宋只能很在心里,而實力衰弱的高氏一族,就成了發泄的出口。

  若是能夠以高氏為代價,能讓宋軍就此退兵,那就更好了。過去只有一兩個那么想,到了兵臨城下,怕是所有人都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高氏焉能不敗?

  不過這個消息來得實在是太晚了,應該再早一點才是。

  秦升想著,整了整衣冠,喜氣洋洋的往營中去向熊本恭喜道賀了。

  這一場戰爭,已經不用再打了。

  韓岡的耳朵終于清凈了。

  幾天前,大理的請降使臣第四次來到京師,韓岡再一次主張將其拒之門外。

  次日清晨,大理使者在宣德門外痛哭流涕,若不是有人攔著,就一頭撞死在城門前。

  朝野內外,有許多人想結束這場戰爭,大理使者能跑出守備森嚴的館舍,來到宣德門處,自然有人在背后支招。

  朝野中如今正在爭論,要不是采取了韓岡的計劃,以近乎于滅族的威脅來清洗對方子民,大理國早就屈膝請降了。可是大理諸部都被隨宋軍南下的諸多蕃部逼得團結一處,逼得繼續作戰。大理戰事始終不休,將士傷亡慘重,都是韓岡的錯。

  許多人為出征士兵的安危而義正辭嚴的時候,仿佛都忘了他們平素里是怎么對待赤佬們的。這對韓岡雖沒有什么影響,但也是吵得他頭昏腦漲。

  但隨著捷報的傳來,原本對韓岡的謀略甚囂塵上的攻擊,一下子消失無蹤。

  逆臣被斬殺于宮中,尸體被城中軍民分食殆盡,大理國君臣自縛出降,趕在冬日降臨之前,大理國,滅亡了。

  再大的犧牲,在勝利結束的戰爭面前,都變得那么的不起眼,而這一次的戰爭,幾乎沒有一場像樣的大戰,官軍的傷亡多為疾病和各種各樣的意外,只要不計算參戰的西南夷,真正屬于戰歿之人,最終也只有兩百多。

  滅千乘之國,只死了幾百人,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科技和仆從軍的作用,在這場戰爭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們的表現,就是韓岡想要的結果。

  大宋的武器裝備徹底轉向火器,再也沒有什么議論了。

  當朝中的風向轉為,韓岡已經開始與下屬商議起在大理設立蒙學,并招收當地人進入蕃學學習的計劃。

  宗澤不反對擴大京師蕃學的招生名額,卻反對開辦蒙學。不為他事,只因為蕃學和普通蒙學的學習科目截然不同。

  幾個拿著五經教授忠孝之道的蕃學,所教出來的學生,和一個學習了自然格物之道的學生,哪個對大宋的統治更不利,這是一目了然的事。

  “放心。”韓岡道,“一個在漢家的城市真正接受了幾年教育的蕃人,回到依然野蠻的部族中去時,就跟魚離了水一般,別說衣食住行,就是呼吸都會不舒服。”

  沒有能夠交流的對象,反而會被視為異類,一群白羊中的黑羊,那種孤獨感,怎么不讓人窒息?

  為什么士人愛好逛妓院,還是因為面對家中的妻妾無話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依然是大部分富貴人家的圭臬。比如高太皇,比如向太后,都很少讀書,僅僅是識字而已。

  能如王安石的女兒那樣能吟詩作對的大家閨秀實在是少數,能如曾布之妻魏玩,詩詞做得讓男子敬服的就更少了。相比起以培養起來的名門閨秀,從小就被訓練各色技能的妓女,尤其是琴棋書畫樣樣皆精的花魁,才是士人眼中適合交流的對象。

  即使有著天大的氣運,讓這位學成歸來的蕃人掌握到了族中權力,讓他的蕃部開始學習漢人的文明,可區區一人又能成什么氣候?到了工業化的時代,工業人口才是重點;科學技術的發展,也是要靠大量的從業者才能支撐,就是遼國都學不來,又何況偏鄙小邦?

  反倒是一旦接受了漢家文明,絕大多數人很容易就會被融化在文明之光中,最后不顧自己的身份,而為漢家奔走出力——這樣的例子過去很多,日后也有很多。

  且過去漢人教化蕃人是以儒學為宗,那還有掙扎反抗的可能,儒學的根基很難扎進西南蕃部之中。但隨著氣學格物之道的大發展,再想頑抗就沒那么簡單了,愿意的會被融合,不愿意的也同樣會被融合——主動、被動的區別而已。

  宗澤不再爭辯。

  韓岡做得宰相久了,獨斷獨行的情況也多了起來,為小事與其爭論,不是智者所為。區區蒙學畢業,想成才也沒難么容易。

  “相公,當如何安排大理?”宗澤岔開去問道。

  “已經議定了,設一路掌控局面,設十州分而治之。只要滇池、洱海用來耕作、放牧就夠了。”

  “什么路?”宗澤問。

  “彩云之南。”韓岡道,“云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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