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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桃李繁華心未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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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越來越熱了。”

  方興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額頭不見半點汗水。

  “這聽雨小筑真是難得。”游醇帶著好奇,上下張望。

  十尺見方的小屋,只擺了一張桌。陳設極為樸素,以夯土為墻,以青磚為地,頭頂上能看到未上色的房梁和椽子。沒有上漆的桌椅,不見華飾的陳設,唯有兩個擺滿書的書架,給簡陋的小屋增添了幾許書香。

  如果只看房內,任誰都很難想象,這是東京城中近兩年最有特色一家新店,只有單獨的包廂,每天接待客人有定數。即使是預定,通常也要等到七八天后。

  但最難得的是日頭火辣辣的時候,屋前卻有雨水垂簾,只聽著水落聲,心中便是一片清涼。

  透過門上的竹簾,可以看見外面的水車一角。竹木水道從遠處引來的流水,被水車揚到屋頂,順著瓦片流淌下來,

  水車無聲無息的轉動,木斗帶起的井水澆在屋頂上,一陣一陣,極有節奏的響著。

  屋頂流水嘩嘩作響,窗前的水簾打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水落石出,有如空谷清音一般。

  方興輕搖著折扇,聽雨小筑,這名字乍聽來俗不可耐,只有親眼看見才知道有多難得。

  春賞花、秋賞月,夏日聽雨,冬日觀雪,四個院落依時開閉,不管哪個節令,都只有四分之一的地盤接待客人。而且不論那個院落,每間廂房在修造的時候都很注重隱秘性,或是竹籬,或是樹墻,或是池畔假山,將包廂遮掩,除非刻意去尋找,否則即使是走出包廂,也很難看到其他客人。

  “好了,先喝酒再看。東西在這兒,也跑不了。”

  方興放下扇子,邀請許久不見的老友入座。擺在桌上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肴,連酒水都是清冽的果子酒。

  提起沒有花紋的素色瓷壺,給游醇倒酒,方興笑道:“夏天只有聽雨小筑。到了秋天再來,就是望月居了。”

  “望月居是有玻璃屋頂的那個?”

  “節夫你也聽說了?”

  “今天在館里問了一下,便被人拉著說了好半天,頗受人羨慕啊。”

  方興哈哈笑道:“就是那一個!與宮里的那間新修的溫室用了同樣的玻璃屋頂。中秋之日,月上晴空,在屋中仰頭望月,詩興什么我是不知道了,不過想著千古以來,唯有今人能享受到這樣的樂趣,心里痛快得很吶。”

  游醇笑了笑,沒說話。安于逸樂,這時候說,未免不合時宜。但心思太多放在享受上,

  “其實望月居最有意思的還是下雨的時候,能清楚的看到頭頂上的雨水,還能安然坐著飲酒,此間樂,古人不知。”方興舉起酒杯。

  游醇舉杯應和:“都說今不如古。其實也有古不如今的地方。”

  “因為人心不古嘛。”

  放下酒杯,游醇問道:“最近京中有什么新聞?”

  “征大理算不算?”

  游醇搖了搖頭:“聽了很多了,可一日朝廷不決定主帥人選,便一日是空談。”

  “不過報紙上說得挺多。”

  西南方面的主帥人選,還沒有詔書出來。朝廷的塘報和外面的報紙,都在連篇累牘的抨擊高氏為逆。

  “名不正則言不順啊。”游醇輕嘆了一聲。

  朝廷要名分,當然只能這么做。

  其實如果排除掉掌握國政這一條,高智升、高升泰其實可算是大理撥亂反正的忠臣。元豐三年,逆臣楊義貞殺國主段廉義,自立為君,高智升便立段壽輝為國主,命子高升泰殺楊義貞。只要他一日不篡位,一日便是撥亂反正的忠臣。

  不把他們的名聲毀了,朝廷可沒臉直接派兵上陣。太祖皇帝的臥榻之側雖好,可玉斧劃界都丟一邊去了,再借用太祖的原話,說了徒惹人笑。

  “……那大氣壓銅球實驗呢?”

  “是相公在去年九月的《自然》上寫的那個實驗?”游醇沉吟道,“上京的半路上,已經聽說有人驗證成功了。”

  “的確是成功了,而且是在國子監的大門前。”

  這是韓岡在自然雜志上提出的,用來驗證大氣壓的存在的實驗。橫渠書院第一個進行驗證,然后一幫好事者在國子監的正門前又重復了一次,

  兩個一樣大小半球形的黃銅碗,合起來就是一個嚴絲合縫的銅球,只有一個抽氣的小孔。用真空泵抽出銅球中的空氣,用了八匹馬,都沒能將銅球給拉開。

  “當初相公用水銀柱確認大氣壓存在,卻還有人不承認。且以國子監中謬論最多,說是若大氣壓當真存在,小小飛蛾都要背著幾倍的重量,怎么活得下來的?還有監生在監中說,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擔,自不如農家子能擔重擔。”

  游醇搖頭,這是自己作死,話說得婉轉點,日后還能為自己辯護。說得這么明白,不是生生的把自己打包送給人去討好宰相?

  “我在西京,也聽聞人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做宰輔,不得重荷。”

  方興笑了起來:“這可還算會說話的。”

  “其實是成了習慣,反而感覺不到了。”

  “節夫這話說得對。現在銅球實驗出來了,國子監又丟了一次臉,多來幾次也就習慣了。”

  游醇暗暗搖頭,國子監是新學,盡管大部分學生只是為了進士,但死硬的新黨成員還是有不少的。在方興這種韓岡的心腹眼中,便是死敵的老巢了。不過在外人看來,自己也是韓岡的親黨,不能當做沒事人一樣站旁邊看熱鬧。

  “橫渠書院現在也越發的厲害了,天下間的書院,當數其第一了。”

  “有太后青目,韓相公照拂,金陵、嵩陽兩處如何比得上?”

  金陵書院和嵩陽書院,兩家書院政治色彩與橫渠書院一樣濃厚。王安石致仕后每隔兩天就去一趟金陵書院講學。而嵩陽書院,一直以來就是舊黨的巢穴。

  這樣一來,橫渠書院便與金陵書院、嵩陽書院一起,成為士林中有口皆碑的三大書院。

  相較而言,老字號的白鹿洞、岳麓等書院都沒落了。近一些的應天書院,仁宗時改府學,變為應天府書院,之后應天府升南京,又改為南京國子監,在成為官學同時,也同樣失去了在學術上的地位。

  游醇從洛陽來,嵩陽書院的情況他很清楚。

  有了橫渠書院在前,嵩陽書院早前便獻書朝廷,向太后要求得到同樣的待遇。而金陵書院,好像也不甘心居于人后。

  “但不是差敇建二字那么簡單……”游醇心中不免感慨,嵩陽書院之中,浮躁之氣越發得重了。大程、小程兩位,也無法強行管束住書院中的學生。

  “差得地方多了。不說別的,錢財上就差得遠。”

  方興意氣風發,但游醇不太喜歡書院參雜了銅臭味。

  隨口應付了兩句,便扭開話題:“說起來,那個真空泵到底是什么?真空好明白,可泵做何解?”

  游醇一直很佩服韓岡。在他看來,韓岡才思無所不包,自然之道在韓岡那里,能牽連萬物,無一事可脫。唯獨不好古,想著以今勝古,連字都能生造,泵這個字,古來未有,怎么也想不明白。

  “節夫也想不通?……其實都一樣。泵與火炮的炮不同,同時是相公生造,炮字易解,可泵字難明。明明是水落石出,也不知為什么成了抽水抽氣的機器。卻不如火‘炮’說得明白。”

  “還問過相公嗎?”

  “哪里敢用這等小事麻煩相公?”方興搖頭,他當年給韓岡做幕僚,只是賓客與知縣的距離,而現在卻是普通朝臣與宰相的差距,縱有情分,見的次數少了,哪里有時間浪費。想了想,又笑道,“其實還有點讓人不明白,為什么火槍還是那個‘槍’,沒有改成火旁!”

  游醇還是只能搖頭,同樣不明白。

  喝了幾杯酒,方興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畫了幾筆:“說道生造,這個‘砼’,節夫可還知道。”

  “水泥吧。”

  “是水泥弄出來的石頭。人工之石,又是諸物混同,所以叫做砼。”

  游醇點頭。仝同相通,砼這個字,可算是生造字中起得最好。

  不知從何時開始,水泥漸漸多了起來。原來據說只是江南富人害怕墓墻中的磚石被盜,改用水泥砌墻以代替磚石。可現在。從窯燒出來的水泥、拌合黃沙、石子,澆模凝固后,就成了石頭一般堅固的東西。

  “要不是水泥太貴,完全可以直接拿來筑城墻了。”

  “可誰出那份錢呢?”方興大笑道,“水泥可比黃土貴多了。”

  “筑橋基的話,這筆錢就省不得了。”

  “自然。”

  夯土墻,就是兩塊夾板中間加黃土,用錘子夯實。而水泥筑墻,同樣是幾塊夾板,然后在中間灌上攪拌后的水泥,凝固后就成型了,比起夯土墻更結實。若是全用水泥筑成城墻,那就是渾然一體,等于是一塊巨型的石頭。就是火炮,能砸壞夯土和包磚的城墻,但怎么擊毀已經成了一整塊、厚達數丈的石頭墻?

  但水泥的價格太貴,現在的水泥,最大的用處依然是用來刷墻和抹地。還有種用法,就是在墻頭上,用水泥黏上一堆碎瓷片,甚至鐵釘。而砼,僅僅是用來造橋墩和臺基,水泥最大的好處是,遇水反而更容易凝固,石拱橋架在兩岸,承接石拱的橋墩、臺基,用上水泥最讓人放心。

  兩人喝著、說著,數年未見的生疏在觥籌交錯中漸漸彌合。

  等到月上柳梢,方興和游醇才踏足屋外。

  出來抬頭看見巨大水車,與屋前的水簾,游醇嘆道,“當真日新月異啊。”

  “且等十年后再回頭看今日,或許亦已變得尋常了。”

  “不消十年,兩三年便是一大變了。”

  “我是不是看錯了?”

  “應該沒有。”

  “但那是韓相公吧?”

  “還有章樞密。”

  “他們進去了?”

  “進去了!”

  宣德樓下,待漏院前,數以百計的朝官們發出的聲音,如同幾十群黃蜂聚在一起振翅。

  在王安石離任之后,朝堂上變得十分和平。沒有激烈權力斗爭,除了爭奪進入兩府的新席位,有了一些齟齬之外,其他時候,都各自相安。

  新黨官員,該擢升的時候,依然擢升,政事堂并未因為他們身份和傾向而進行干預。

  幾年下來,新黨之中對當初王安石力推呂惠卿,以至于與韓岡決裂便頗有怨言,章敦在新黨中的地位也更加穩固。

  不過東府、西府的兩位大佬坐在一起說話的場面,這兩年幾乎看不見。除非是在內東門小殿或是崇政殿等議事之處,否則兩人之間根本沒有什么交流。

  但今天韓岡和章敦趕在早朝前,一先一后進了待漏院中。讓眾多朝官跌掉了他們的眼鏡。

  不過韓岡和章敦的理由,也不過是早上太過悶熱,而宰輔們的待漏院中有冰降溫罷了。

  稍稍的寒暄之后,兩人一時間沒有了話題。廳中靜了下來。韓岡安靜的喝茶,章敦也同樣低頭喝著茶水。如果有人此時進來,看見這個場面,傳出去,朝中又會是一陣雞飛狗跳。

  片刻之后,章敦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尷尬。

  “聽說玉昆你有打算改動科舉?”

  韓岡點點頭:“是有這個想法。”

  “打算怎么改?”

  “如果是別人問,我會以為是為了家中子弟。子厚兄來問,倒是不會有個誤會。不過,子厚兄當真想要知道?”

  章敦的兩個兒子章持、章援,下一科就要參加科舉了。以他們的才學,一甲二甲雖不容易,三甲還是有希望的。而以章敦的身份,想要事先得到部分考題的內容,同樣不是難事,不過章敦的性格,絕不會為了兒子去伸手。

  “是要廢三經新義嗎?”

  韓岡搖頭:“行事勇決上,韓岡比不得家岳,此事得日后再說。”

  “難道是科目有變?”

  “朝令夕改是朝廷大忌,禮部試和殿試已經改過了。至于諸科,條貫早已議定,又何須改?”

  “那又有什么聽不得?”

  “是解試!”韓岡道。

  “改成百分制嗎?”章敦也是笑著問的。

  “是。”韓岡點頭承認。

  “這不算什么。”章敦道。

  禮部試改百分制,這是韓岡的創舉。

  也就是說,到了最關鍵的禮部試時,即便經義部分的錯漏較多,也不會刷落考生。只要之后的策論寫得好,照樣能夠得到高分,獲得成為進士的機會。

  這就給所有不屬于新學的士子一個機會,不去學習新學,也能夠成為進士。

  對此,國子監中詬病很多,但不僅僅是其他學派的門徒,就是其他路州的貢生,卻大多舉雙手歡迎。

  比起國子監中長年累月的進行新學的熏陶,地方上的士子,卻極度缺乏優秀的老師,很多人對新學的釋義一知半解,這讓他們很多直接就在經義部分中,便被刷落。若是經義折算成一部分的分數,有信心在策論上將分數追回來的貢生,數量可是不少。

  最關鍵的一點,百分制后,題目分數比例成了關鍵,若是經義部分只折算成二十分,而策問部分八十分,學《三經新義》還有什么用,考官的傾向決定一切。若是各占其半,那沒說的,經義誰也不敢放下。

  不過韓岡沒有這么做,而是采用了六十對三五。經義三十五分,策論六十分,之外還有一個卷面評分,字體和整潔度算五分。新學對此反彈的不是太厲害,而其他學派的士人,也感覺比之前進步一點。

  禮部試和殿試都改過了,再改解試,其實不算什么。

  考試內容和綱目不變,考試辦法采取百分制。就算不再局限于進士科三次大考中的某一次,而是從地方的解試開始,也不是什么驚人的消息。自從禮部試和殿試,都采用百分制來評判高下之后,士人們也都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如果只有這一點。”章敦眼神深沉了起來,“那沒什么。”

  “下一科解試,我打算在經義和策論之外,再加考一項常識。”

  “什么常識?!”章敦沉聲問。

  “《幼學瓊林》里的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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