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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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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更。

  哐的一聲響,房門被重重的關上。

  送了客人回來,疲憊不堪的宗澤已經沒有了太多的力氣,坐下來后,就不想再動彈一下。

  成為狀元已經過去了數日,宗澤門前依然賓客不絕,卻也讓他疲于交接。如果是正經言談,縱是抵足夜談也。可是過來的客人,都是些湊趣的、討好的、打探的,甚至還有來諷刺的,這一干賓客,讓宗澤實在提不起精神來與之交往。

  敲門聲響了起來,隨即,主持和尚的聲音也在門外響起。

  宗澤輕輕嘆了一聲,站了起來。先整了整衣服——即便再累,禮節上的細小之事,他依然會注意——然后才過去開門。

  一前一后,兩個光頭便出現在眼前。

  主持和尚臉上完全沒有作為房東的倨傲,笑臉上只有小心翼翼的謙卑,“狀元公這兩日辛苦過甚,清減了不少。貧僧尋了個方子,讓人熬了點飲子,配上茯苓糕,正好可以滋補一下。”

  老和尚輕聲細語,與他白天訓斥小沙彌時的聲音截然不同。知道宗澤疲憊,特地送了滋補的飲子來給宗澤,還附帶了幾塊茯苓糕作為夜里的甜點。

  “師傅有心了。”

  自從宗澤住進來之后,主持和尚的態度接連變了幾次。一開始宗澤只是一個普通的國子監生,只是普通應對。作為一名在京師住了幾十年,又在僧錄司掛名的僧官,見過的官員、進士和貢生太多太多,普通的國子監生實在不值得他恭謹對待。

  但得知宗澤曾經給快報寫過文章,而且受到了很多重臣的賞識,立刻就變了一個人。等到宗澤得中貢生,繼而通過了禮部試,再被太后欽點為狀元,老和尚在面對宗澤時的態度一變再變,腰也彎得越來越低。

  不過宗澤的回禮始終不變。以他的年紀,尚做不到寵辱不驚,但待人前后如一,不因成了狀元而目無余子,宗澤還是做得到。

  老和尚送來的夜宵,宗澤推讓了一番,見無法推辭,方才收了。然后謝過,又寒暄了幾句,再送了主持和尚出去。

  重新回到房中坐下,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銀碗,宗澤只有苦笑。

  他也知道,寓居的寺院,從主持和尚,到看門的火工道人,這兩日都是興奮不已。不僅僅是因為寓居寺中的考生里面出了一名狀元,而感到與有榮焉,還有利益上的好處。

  每日登門造訪的多少賓客,在禮節上都會順手給點香火錢。而更多地是一干為了沾點狀元郎的光的客人,出手更是大方。

  據宗澤從住在隔鄰院中的一名國子監同學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短短數日,在東京城中并不起眼的小小寺院,每天得到的香火錢,比他中狀元前多了怕不有百倍。而且不說宗澤對寺院名氣的提升,光是居住過狀元郎的房間,想到未來會有多少貢生愿意以天價來租住,就足以讓主持和尚抱著他的賬本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就是寺中跑腿的小沙彌,也能多吃幾頓狗肉了。

  舊日同學與朋友一如既往的談笑,讓宗澤感到很欣慰,幸好有些事還是沒有變的。

  作為狀元,宗澤除了迎來送往之外,也有許多工作需要負責。

  比如《同年録》之類的主編工作,還有與其他同年的交往,再比如近在眼前的瓊林宴。

  可是到了夜闌人靜,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宗澤在燈火下回憶起前日殿上唱名,依然猶如夢中。

  當日殿上唱名時,聽見自己的姓名第一個被報出,宗澤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宗澤很清楚自己考得怎么樣,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提到第一的位置上。

  而且據事后傳出來的消息,殿試考官們因為文辭犯忌,將自己排在了最后。但太后說好,宰輔們都不反對,自家便成了狀元。

  可回頭再看一遍自己的文章。因為倉促之間臨時改文,其實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從結構到用詞都要大改。若以這次考試的答案來算,完全當不起狀元郎的稱呼。

  一個進士,已經足以讓家中的父母與妻子感到欣慰,實在沒有必要再加上一個狀元的頭銜。

  名不副實,豈不是要受人恥笑?而且如今已經不是‘豈不是’,而是業已受人嗤笑。文章好壞,多少也有一個標準,宗澤的答案若是拿那個標準來衡量,不能算是合格。

  宗澤尚年輕,對外界的攻訐,還無法做到一笑了之,也沒有安之若素的厚臉皮,始終都在想著要如何得到世人的承認。

  盯著銀碗上的花紋,他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既然無法推辭,那就干脆做到名副其實。

  前兩天宗澤聽到一則消息,結合之前種種傳聞,也算是可以確認了。

  盡管一榜狀元完全沒有必要去,但宗澤覺得,

  或許……自己應該試一試。

  “這是勉仲你剛剛寫的嗎?”

  韓岡放下了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字紙,輕輕拍著。

  “不知參政以為如何?”黃裳雖也是在笑,但緊繃的肩膀看得出他的緊張。

  韓岡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長:“比狀元郎的要好。”

  黃裳立刻一臉認真的追問:“可能入前十?”

  能否中狀元要憑運氣,但天子不可能改變所有排名前列的考生的名次,所以真正出色的還是排名前十的考生。只是黃裳這么問,當真是想要與今科的進士們分個高下。

  蘇軾昔年為了反對新法,熙寧三年殿試策問,他也曾經跟黃裳一樣湊過趣,然后呈了上去。理所當然的被趕出了朝廷。

  黃裳這么做,雖不會像蘇軾一個結果,卻也不是什么好事。破壞掄才大典的權威性,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不論什么理由都不可以。蘇軾當初被逐出朝堂,也不只是開罪了王安石的問題。

  “那就不好說了。”韓岡緩緩地說道,“或許可以,或許就又要受到牽連了。”

  黃裳不讓韓岡避開問題:“如果考官沒有偏私,不知參政以為如何?”

  韓岡認真的想了一下,“……這申論一題,勉仲你太占便宜了。”

  盡管今科考官的水平不高,對申論一題的評判可謂是一塌糊涂。宰輔們能將名不副實的第一打回去,卻也沒精力去查閱所有考生的評卷,但畢竟第二題申論,幾乎都沒有得分,或是只得了七分半,對名次的影響不算大,策問一題寫得好壞,基本上就決定了誰排在前面,誰排在后面。

  可黃裳對申論一題的回答,卻肯定能得高分,至少第三等。若不是按照制科一二等不授人的評分,第二等也是可能的。這樣一來,就算策問不如人,在申論上就能將分數拉回來,甚至反超。當然是占便宜。

  “參政說的是。”黃裳低頭道,“黃裳素乏捷才,文字上也不擅雕琢。在殿試上,乍逢新題,的確難以應付,不如現在的深思熟慮。”

  “勉仲你誤會了。”黃裳的語氣有些無禮,韓岡不以為忤,搖了搖頭,“還記得申論考得是什么?”

  “……實務。”

  “正是。以處理實務的經驗來說,勉仲你太占便宜了。”韓岡輕嘆了一聲,“這本就是為了御試所出的新題,可惜為群小所壞,只能先用在殿試上了。”

  “是黃裳準備得太輕率了。即使以那六題為論,也應該通過的。”

  “實績比什么都重要。”韓岡道,“去一趟邊鎮,立下讓人無話可說的功勞,回來后誰還能說勉仲你落榜之誤?也可以讓判你落榜的那幾位一輩子不能得到重用。”

  “用于不用,那是朝廷的事。而會被黜落,更多的還是黃裳準備不足。但黃裳若是去了西南邊鎮,不會遽然開始用兵,也許任內三年都會招募流民、開墾荒地、修建城池和寨堡。”

  黃裳如此沉得住氣,讓韓岡很欣慰:“王襄敏昔年獻《平戎策》,為先帝所重用,任官秦鳳路。但他在大舉用兵之前,整整用了三年時間在秦鳳路上了解漢番內情,查探地理,以及搜羅人才。正是準備充分,所以當他開始用兵西向,遂一舉功成。勉仲你若能如王襄敏一般三年不鳴,政事堂不會不成全”

  “黃裳明白。”黃裳點頭,他是當真明白了。

  韓岡的態度很明確了,不支持黃裳將自己的文章遞上去跟考生們爭一個高下,那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韓岡更看重實際的才干。

  像是心頭放下了一件事,黃裳臉上的笑容頓時輕松了許多,他笑問道:“方才參政說黃裳能勝過狀元郎,可是因為狀元郎的策問不盡人意?”

  “只是以論事為說,不為不佳,只是他是運氣,遇上了太后能夠體諒。”

  不是能夠體諒,是根本看不懂。黃裳腹誹道。群臣皆知,向太后的文化水平還不足以讓她讀懂一篇文章。

  “狀元郎的文章,黃裳也拜讀過了,的確多有惡犯之詞,幸好太后有心求言,故而將他提到第一。”

  “是啊,不然這一次殿試,前百都絕對沒有他的份:以仁宗的恢廓,也受不了一句‘天監不遠,民心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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