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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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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考題公布之后,宗澤便松了一口氣。//百度//

  進了貢院中之后,宗澤便一直感到有些壓抑。貢院里面的空氣,都仿佛比外界重上幾分。更何況由兩位知貢舉帶領考官、考生一起向先圣參拜的儀式,莊嚴肅穆,更是給一眾士子平添了一份壓力。

  宗澤曾經聽前輩說過,貢院中多有冤魂,全是屢考不中、郁憤而亡的士子。應考的貢生們只要心思一亂,立刻就會被纏上。

  再有才學的士子,一旦亂了心境,也會連普通人都不如。

  當然,為什么有圣人坐鎮貢院里面還會有冤魂?何況這座貢院還是新修,開門迎客也就幾次,能死幾個?

  這一點,那位專愛說鬼故事的前輩就不能自圓其說了。

  今科的考題,在經義上沒有什么特別,只不過出自《詩》、《書》、《周官》中的內容比預計中少了很多,很可能是《三經新義》給人琢磨透了,所以干脆減少一部分,以加強難度。

  而之后策論的題目,讓宗澤在安心之余,又忍不住搖頭苦笑,為那幾位愛猜題的同窗擔心起來。

  熙寧六年禮部試的策論是史論:以秦與商鞅之事為題;九年則是策問:天子因天下災異頻頻,而問策于考生;元豐二年也同樣是策問,因為當時的形勢,加上主考是去過遼國的許將,策問的內容有關西、北二虜。

  連續兩科都是策問,所以這元佑元年的禮部試,大部分士子都覺得應當不該是策問了。

  但宗澤沒有管過去是什么情況,策與論,他都下了功夫去用功,

  事實證明,銅板連丟兩次叉,第三次還是有可能繼續是叉,而不會變成快。

  宗澤也賭博,擲銅板有字的那面叫叉,沒字的那邊叫快。他平常常玩三星,三枚銅板要擲出一色的渾純,難度甚大。但一枚銅錢除非是要擲出側面朝上,否則叉和快都是很容易出現。

  不過有一點宗澤是清楚的,這一次不論是出現那一面,都跟上一次的結果沒有任何關系,只看老天和運氣。

  雖說考題的內容與人有關,不過猜測人心所向,大概也就跟擲銅板的差不多。

  所以這一回以為策論的體裁會是論而不是策的考生,全都賭輸了。

  宗澤雖是賭贏了,不過也沒敢太沾沾自喜。

  不論是策,還是論,一般都會切合當今的形勢,但同樣一件事,在不同立場的人眼中,必然是有著不同的意義。

  故而還要看主考官,他在朝堂上是站在什么立場,過去又有什么經歷,本身又是什么樣的文風,又有什么樣的忌諱。這都是需要事前去了解的。

  若是不去注意,一頭撞上墻去,喊冤都沒人理。

  君不見當初歐陽修為一洗文風,在他主持的禮部試上,刷落了多少名震士林的考生,以至于在路上被人圍攻,可終究是一點用都沒有。被取中的去宮中參加殿試,被刷落的扎歐陽修的草人也沒能讓歐陽修少吃一碗飯。

  宗澤仔細的審視著題目。

  去除無謂的辭藻,今次策問的論點只在于紹述二字。

  這道題乍看起來難度并不大,也符合考前的猜測。就算猜錯了體裁的考生,看到內容后,就會安心許多。

  紹述就是繼承,先帝新喪,若要說針對何事,不問可知。題眼當然是論語中的‘三年無改于父道,可謂孝矣’這一句。但要如何聯合實際進行闡發,并給敷衍出一篇讓考官滿意的文章,就很讓人頭疼了。

  宗澤越是思量,越是覺得這道題里滿滿的皆是惡意。

  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道,可謂孝矣。

  但新法便是號稱效三代之法,變祖宗之制。

  這當如何說?

  說起來,也不是沒有辦法。

  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這不是名家獨有的特技,正常的士人都能做到這一點。

  而在不同人面前,將一件事正說反說都說通,也非是縱橫家的特權。

  只不過今科可有兩名知貢舉。一個是蒲宗孟,一個是李承之,這兩位,大家都不熟。被任命為知貢舉又太晚。他們的立場還好判斷,但喜好、風格,一時間能了解到的內容并不多。而且有一點很明確,兩位知貢舉絕不可能和睦相處,一個不好,就有可能卷入兩位主考的爭斗中,然后死得莫名其妙。

  宗澤想了一下,就將這道策問暫時放到了一邊,先從經義的題目做起。

  有關經義的部分,在國子監中,常年系統性的練習過,宗澤寫起來得心應手。

  出處在《三經》之中的題目,只要遵從三經新義就夠了。三經新義沒有解釋到的地方,一部分遵循孔穎達的注疏,一部分則是出自國子監的新義。

  這些年以國子監為主的新學團體,對新學的鉆研日漸精深,對三經新義所沒有涉及的其他經書,又有了許多新的闡發。

  在經義研究的前沿領域,國子監出來的貢生,對此有著先天上的優勢,外路的貢生遠遠沒有這么好的條件。

  這其中大部分的觀點都只是在京中流傳,甚至僅僅在監中傳播,但在之前不久,卻經過了經義局的審核,成為國子監的教材之一,也是考試的標準答案。

  在考試中用上新義,并不需要太在乎知貢舉的身份。知貢舉一般只會看后面的策論,前面是經義通過初考官和覆考官的評閱就夠了。而知貢舉下面的一干考官,無一例外都是新黨中人,其中還有研習新法最為精深的幾位國子監博士、教授,監中出身的貢生們可以放心大膽的寫那些新釋義。

  宗澤解決前面的問題沒有耗費太多的時間,但當他的注意力再一次回到策問考題中時,便陷入了一陣長考中。

  可是長時間的思考,除了讓他心煩意亂之外,沒有別的結果。

  一旦立論錯了,就又要多費三年,可兩名考官又該迎合誰人?兩全之說,又必失之平庸,更不可能通過。

  這一道題,難處不在題上,卻在題外。

  一時難以拿定主意,宗澤最后放下了筆,用力的搓了搓臉。深呼吸了幾下,放下手時,他的神色終于安定了下來。

  宗澤性格謙退,常常曲己從人,但若是事涉正道、本心,那便不同了。

  開頭若是扭曲了本心,日后做了官,也會是個逢迎上司的庸官。

  與其曲己以媚主考,還不如將自己的心志和見解,痛痛快快的表達出來。就算考不中,至少不會感到憋屈。

  提起筆,蘸上墨。

  下筆時尚有些忐忑,但筆落紙上,宗澤的筆鋒便不再停滯。

  一名下來巡察的考官走過宗澤面前,看到他運筆如飛,不由得輕輕點了點頭。

  差不多到了后半段,考生們都完成了。面對這一回的策問,還能筆走龍蛇,的確不簡單。

  方才將這一片一圈走下來,也就這一位考生落筆最是暢快。

  他看了一眼貼在一邊的姓名……

  宗澤。

  放衙的時候,韓岡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用當值,該處理的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韓岡自不會在皇城久留。

  但回去后,前來求見的官員能夠塞滿家門前巷道,今天晚上至少再接待十幾人,點十幾次湯水。

  當初韓岡在樞密副使任上時,由于時間太短,期間朝中又頗多風浪,還沒來得及享受到多少宰輔級的待遇,而如今就大不一樣了。

  想到回去還要看一群官員游移在矜持和諂媚之間的笑容,韓岡就想能不能偃旗息鼓,換身裝束從后門回家算了。

  不過再想到這是擴張聲勢的機會,韓岡還是耐下性子。核心與根基要好生培養,而外圍搖旗鼓舞的人也不可或缺。

  而且,這也算是公務的一部分。

  政事堂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人事,不設法多加了解各方官員,難道要抽簽決定堂除的人選?

  一群士子從前面走過,聽到喝道,避讓道路邊,然后又沖著韓岡指指點點,低聲說些什么。

  這些士子看神態很放松,但又有著幾分緊張,一看就是剛剛獲得解放的貢生。只因還有一道殿試等著他們,不能完全放松。

  到底能通過禮部試的考生有多少,韓岡根本都不會去在意。

  考題已經拿到了手上,看似淺顯的題目,但卻因為各種試卷外的因素,會讓貢生們大感頭疼。

  等到最后的結果出來,了解到評判標準,事后怕是有不少會撞墻。

  穿過擁堵在門前的官員車馬,韓岡終于回到家中。

  等待他的,不僅僅是外面官員、士人送來的拜帖,還有一堆的書信等待韓岡拆閱。

  將拜帖先放在一天,韓岡拿起那一摞書信,翻了幾下,突然發現一封信的發信人姓名很是眼熟。不是認識已久的眼熟,而是剛剛聽聞、突然又見到的那種熟悉。

  尤其是在收到那份密信后,崇文院成員的姓名,就分外讓韓岡敏感。

  將信打開來一看,韓岡便搖了搖頭——果然如此!

  跟他之前毀去的那條密信是同樣的內容,只是稍稍有些差別。

  韓岡輕輕彈了下信紙,是不是可以從這里面得出新黨江河之下的判斷?至少愿意投機的人多了起來。

  不過韓岡的態度依然故我,卻連信封也一并裝好,打開燈盞的外罩,拿著信封的一角放進去點著了。

  火光閃動,一縷青煙之后,不該存在世上的這封信,連同寫信人的私心,徹底化為烏有。

  但韓岡還是將兩人記下來了。

  天生萬物,自有其理。當物盡其用,不能浪費。

  張嘉問……李嘉問……

  ‘啊,記錯了。’

  韓岡拍拍腦袋,不是偷了叔祖私信的那一位,要更惡劣,惡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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