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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開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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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來自遠方的爆鳴,模糊地傳入耳中。

  韓岡敏感的偏了偏頭,那是火炮在轟鳴。

  不過他立刻又端正了姿態。

  崇政殿上,分心并不合適。

  尤其是在討論如何處置參與叛亂的內侍與禁衛,以及如何清算蔡曾薛三人黨羽的時候。

  “方才在殿上,臣等曾立誓只誅首惡,脅從不問,故而叛黨猶豫,誤從叛逆的班直也紛紛反正。非如此,臣等亦難見陛下。為朝廷信用計,還是只根究首惡為宜。”

  “十惡之罪,不聞可赦!”御史中丞李定比起早間在殿上的時候,正氣凜然了許多,“謀反一罪,十惡之首,此罪可赦,何罪不可赦?!”

  “李中丞此言乃是正理,今日謀反之罪可赦,他日有人毀損皇陵,是論死還是赦除?”

  “誤事者入刑,貪瀆者遠流,朝廷自有律條在,縱重判亦無人敢怨。如今謀反之跡昭彰,卻能蒙赦,日后依律定罪如何不招人怨?”

  “律令,公信也。誓言,私信也。遵私信而棄公信,這是哪家的道理?”

  “臣曾聞兵法有兵不厭詐一說。圣人亦曾云‘要盟,神不聽’。諸公殿上立誓,乃是事急而為,如今事定,自當依律而行。”

  一名名重臣出來反對遵從宰輔們之前的誓言,對蔡確、趙顥、石得一、宋用臣四名主犯之外的從犯進行赦除,或者寬待。

  當庭發誓的是宰執,與李定和其余重臣無關。

  在這個節骨眼上,敢于為叛賊說話,就等于招認自己就是叛賊的黨羽。至少會戴上一頂同情叛逆的帽子。

  除了當庭發誓的韓岡、王安石、韓絳等人,其余在場重臣,無不是要窮追猛打,將所有叛逆繩之于法。包括叛軍在內,都要從上到下清洗一遍。

  韓絳瞪著韓岡。

  就是韓岡弄出來的事,兩府宰執議論了將事情定下來,不就了結了?之后誰還敢當庭再駁回來!

  也就是韓岡,偏偏將朝中的金紫重臣一起都拉了來,說是要征求他們的意見。章惇就是不愿意,也不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反對,其他宰輔都跟他一樣,最后崇政殿中,又是二三十人濟濟一堂。

  也不想想,現在為了個人的臉面和信譽,要放從犯一馬的,只有諸位宰輔。而其余重臣,卻完全沒有這份顧忌。

  韓岡是首倡之人。正是他讓宰輔們開始立誓。可現在他又硬是將對手拉過來。

  韓岡這是要在事后扮可憐,讓其他人做惡人不成?

  韓絳也不免往壞處想。

  他區區一個大圖書館館長倒是沒問題,但被他逼著發話的兩府其余宰執呢?

  就是不說個人信用的問題,就是在面子上也得保住那些叛逆從黨的一條性命。

  韓絳不怕這些余黨再叛亂,處理的手段多得是,關鍵是要維護自己作為宰相的威信。

  就是軟罷無能的張璪,也極力反駁的重臣們的論調:“曾布、薛向雖為執政,宮中他們不比宋用臣、石得一能使動禁衛兵馬,朝中又不比蔡確能率領群臣,說他們都是叛逆并無錯,但說是主犯就未免太高看他們了。至于蘇軾、刑恕輩,更是無足輕重,不過是一班希圖定策之功的小人罷了。如今首惡已出,但人心不定,未免京中再生動蕩,正是需要鎮之以靜的時候。”

  李定立刻反駁:“此等犯官罪行,是輕是重,是主是從,待有司審后方知曉。張參政又是從何得知蘇軾、刑恕他們無足輕重?!”

  張璪冷笑了一聲:“不見中丞方才殿上出來指明蔡確、趙顥之罪。”

  重臣們的立論雖正,宰輔們的私心雖重,但有平亂之功在手,就是向太后想將所有叛賊都給送去與蔡確作伴,也很難出來支持李定等人。

  韓岡不是知道宰輔們是怎么想自己,但他拉侍制以上的重臣過來,可并不是讓他們將自己的誓言推翻。

  現在宰輔們有了壓制群臣和太后的想法,確認了這一點就夠了。

  至于之后的事怎么安排,韓岡還是有些想法的。

  又是一聲炮響傳來,距離之前的炮聲只有須臾片刻。

  韓岡依然不動聲色,不過這一回,確認了炮聲的就不止他一個了。

  “什么聲音?出了何事?!”

  向太后突兀的打斷了臣子們的爭論。

  冬天不會打雷,而且類似的爆鳴,她每天都能聽見。那是每日上朝前都會隨著晨鐘傳遍京師內外的聲音,更代表了大宋威懾萬邦的最大依仗。

  “是火炮!”章惇對炮聲同樣熟悉,他盯著韓岡,“有人從火器局將火炮拉出來了。”

  王安石臉色微變,隨即轉頭問韓岡:“韓岡,你是怎么吩咐王厚和李信的?”

  韓岡與郭逵全權負責平叛和捕捉黨羽,王安石、韓絳之前讓他隨郭逵、張守約一并出殿,就等于給了明確的口頭授權。

  之后的細節怎么安排,就是韓岡與郭逵的事了,沒必要向其余宰輔通報。

  郭逵鎮守宣德門,控制皇城局勢,而王厚、李信領兵出宮,這都是韓岡與郭逵商議下來的布置。

  王安石等人不會在意這些,他們只要一個結果。

  只是沒想到,韓岡竟然讓將火炮拖了出來。

  “臣與郭樞密商議了,逆賊親屬不足為慮,遣一小黃門攜十余班直便可成擒。但京營之中,有多少從逆之人尚難知曉,未免其心存僥幸、最后鋌而走險,只能大張旗鼓一點。”

  韓岡沖著向太后彎了彎腰,

  “現在必須得盡快鎮住京中民心軍心,否則亂事一起,平定雖不難,但京城可就要遭劫了。除了用上聲勢浩大的火炮,臣一時想不出僅有數百可信兵馬,還能怎么做。”

  在街道兩側的圍墻中回蕩的雷音猶然不絕,炮口的余煙仍裊裊而生。

  從炮膛中飛出的彈丸,洞穿了厚達三寸的王府正門,只留下了一個內外通透的大洞。

  門后的尖叫聲旋即而起,堵在門后的齊王府人眾,不知傷到了幾個。王府高高的門檻,讓里面的血水流不出來。

  一名士兵上前,推了一下大門,門扇松動,卻沒有打開,看起來并沒有打中門閂。

  王厚皺了一下眉,雖然這時候派人去叫門,多半里面就會立刻開門就擒,但他沒有這么做。

  “繼續!把門給我轟開!”王厚下令道。無視了越來越濃烈的火煙。

  炮兵們又開始裝藥上彈,不再對準大門,而是將炮口瞄準了門框和支撐門框的柱子。

  借用齊王府厚重的正門,王厚親眼見證了火炮的威力。也終于知道為什么方才去軍器監取弓弩時,李信非要讓自己換一匹馬。

  為了拿詔書之后才趕上來的李彥用的宮中的御馬,高大神駿,都是御龍四直隨天子出行時才能騎乘。但一聽到火炮發射的爆響,一下就人立而起,亂跳亂蹦,要不是周圍有人死命扯住韁繩,李彥能在青石板路上摔斷脖子。

  而王厚的坐騎,只是晃了晃腦袋,完全無動于衷了。

  在他收到的書信中,韓岡曾經多次與他提起過火炮,并宣稱會超越過往的所有武器。

  以韓岡本人的信用,兼之信中又將火炮原理剖析甚明,王厚自不會不信,只是沒有親眼見到實物,還是有些難以理解。

  就是前幾日在韓岡府上看到了一具具嚴格按照比例縮小的模型,又從韓岡那邊看到了李信編寫出來的,有關火炮訓練和運用的操典,有了些許紙上談兵的水平。

  不過李信的兵練得好,王厚只要指著門,讓他們瞄準就行了。

  李彥皺著眉,完全不知王厚為何如此大動干戈,而且是一次、再次。

  “上閣,讓小人過去叫門吧,賊子早已膽寒,必然會開門的。”他向王厚請命。

  “李彥,你是擔心他們的性命?”王厚轉頭問道,瞇著眼微笑。

  看見他的笑臉,李彥臉色一白,連忙閉嘴。

  自來到齊王府外,除了圍困和宣詔,王厚就沒有幾句要求府內人眾束手就擒的喊話。

  若是遣人上去多叫兩次門,再遣人拿著斧子去砍,保管轉眼有人出門投降。

  但王厚明白韓岡的心意。

  現在什么最關鍵,安定京城中的人心、軍心。

  要么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消災弭禍于未發,要么就是風暴雷霆,巨石壓頂,將浮起的叛心再壓回去。

  這就是他從韓岡那邊收到的囑咐。

  王厚、李信在出宮前,韓岡便吩咐他們將聲勢鬧得大一點,時間拖得長一點,若是失火了,不要讓其蔓延。言外之意最好可以點把火。

  雖然韓岡的話乍聽起來完全不成道理,可郭逵就在旁邊聽著,他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就在官場、又多讀史書的王厚,當然明白韓岡為什么要這么做。

  依照韓岡的吩咐,火炮肯定要上場,甚至里面的火勢也可以不用救。

  毀了屋舍,傷到人的確有些不妙,但那些都是叛逆之屬,不算大事。而與蔡確、趙顥書信往來的不知有多少人,從兩人的府中搜檢出大批的信件才是大事。

  若是窮究下去,可都是要人命的。

  王厚好歹也知道,官渡之后曹操做了什么,更知道御史臺想要在一封家常信中找出叛逆的證據有多么容易。

  若能一把火燒干凈,朝廷內外不知有多少人都要念著好。

  望著愈演愈烈的火焰,王厚清楚,這是韓岡的目的,至少是其中之一。

  能自己點火,倒真是省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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