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意欲留下獨對。
向皇后雖理政不久,可也知道曾布的請求絕不正常,多半是有話想私下里說。她為皇后,內命婦、外命婦不知見了多少,想要私下里說話的,也有不少人在謁見之后,單獨請求留下來。
難道是為了召回韓岡?
曾布和王安石的舊怨,向皇后好歹也是知道了。王安石既然一直都攔著不讓他的女婿回來,曾布當然就會支持召回韓岡。
可是之前曾布一直都是反對的……
向皇后有點拿不準。
但不管到底是為了什么,既然曾布想要留下來,答應就是了。先看看他到底想要說什么,說的不好就不答應。這沒什么好多猶豫的,宰輔們不再同進同退,在向皇后眼中,也是一件好事。
“既然參政有事要奏稟,那就稍留一步。”皇后不再遲疑,留下了曾布,便開始逐客:“諸位卿家若無事,就先回吧。”
肯定是為了召回韓岡。
曾布話出口后,王安石正要挪動的腳步就定住了,臉色越發的黑了。
雖然說召回韓岡就意味著把呂惠卿也一并召回,兩位勛臣如今已經被連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前曾布便是因為不打算讓呂惠卿回朝,而一并阻韓岡于外。不過看曾布現在的樣子,多半是寧可看著呂惠卿回朝升任宰相,也要把韓岡給拉回來。
在短短幾天之內,曾布的態度完全顛倒,劇烈的變化,讓王安石覺得有哪里不對勁。難道說已經跟河東那邊勾結上了?還是說,一直以來都是故意反對,現在趕在節骨眼上來迎合皇后?
曾布當年在自己背后捅了一刀的舊事,至今王安石仍然是耿耿于懷,不免將曾布往惡劣處去想。
一見皇后逐客,王安石再也不能等了,踏前一步,向著簾后躬身:“殿下。臣王安石,亦有有一事需奏稟,請留對!”
王安石垂眼看著手中寫了幾句今日議題節略的笏板,上面完全沒有需要獨對的條目。但他現在必須留下來。否則曾布一提議,下面墻頭草再一奉承,讓皇后確認她在兩府中還有支持者,王安石就再也壓制不住底下的異動了。
縱然他還能擋住韓岡,可之后政事堂中有曾布大事小事都配合皇后的心意,根基一去,王安石這個平章軍國重事,真的就只能在‘重事’上發言——究竟什么是‘重事’,下定義的卻是垂簾的皇后。
不過現在還來得及。不管曾布想做什么?只要不能單獨跟皇后議論,那么一切陰謀詭計都別想成功。
原本王安石阻韓岡于京外的心思并非這般堅定,可到了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不堅持到底,就是他無法再安坐于朝堂。
縱然親如翁婿,關系到一生的功業,也沒有多少人情可以講。
就如當年呂夷簡對范仲淹,出去了就別回來了!
王安石的回應,讓韓絳、蔡確、張璪、章惇等兩府諸臣心中贊嘆不已,釜底抽得好薪,完全不給曾布機會。
曾布完了。
既然王安石硬是插了一腳進來,皇后還能趕走王安石把曾布單獨留下來?就是天子也不能那么做。
王介甫這一回連老臉都不要了。這時明著欺負皇后年輕識淺,無力掌控朝政。可偏偏皇后和曾布都無力做出應對。
韓絳冷眼看著曾布,‘做事前也不多想想。蠢一次不夠,還要蠢第二次!’
韓絳當年第二次任相時,也曾自請留對。但那一次與這一回不同,當時他是把王安石請回來,就算當著眾臣的面來說,也沒什么好怕的,無人敢于反對。
可曾布今日不同,他的提議有太多能讓人出手阻止的空間,完全不可與他韓絳當年相比。
而且王安石的犟脾氣,曾布了解得還是不夠多。越是用小花招,惹起的脾氣就會越擰。當年吃下的虧,難道都忘掉了嗎?
終究還是個無能之輩!變法時身兼十數職的風光,其實不過是有王安石在背后支撐,自身還是上不了席面啊。
無意多看那廢物一眼,韓絳想知道,皇后會怎么說。
宰輔們當面互駁,非此即彼。一旦定出勝負,輸家必然要請辭。可無論如何,王安石的平章軍國重事是辭不得的,動靜太大了。離開的只會是曾布。區區一個參知政事,不會影響太多。皇后如果還想保住朝中有一個體己人,這時候就該說話了。否則已經把身家押上賭桌的曾布就要完蛋了。
最好的辦法還是說一聲今天累了,有事明日具本奏聞。
說留曾布議事,現在也可以不留,這點小事上反口只是小問題。真要讓曾布將他想說的話說出來,他可就要成眾矢之的了,王安石更是絕不會放過。
只是向皇后心中的彎彎繞明顯不夠多,沒有把曾布從危機中給解救出來,“卿家有什么想法盡管說,吾洗耳恭聽。”
曾布瞬息間臉色數變,低頭道:“前日蒙朝廷深恩,官臣第四子紆。惟念臣子年幼,不堪受此重恩。臣父早殤,得長兄鞏教養方得成人。如今兄子綰,學問精粹,性情厚重,然至今白身。臣請殿下恩典,愿將臣子之蔭轉予吾兄子綰,以全臣兄弟之德,臣不勝感激涕零。”
皇后聲音陰沉,“是嗎,就為了這件事?”
韓絳低頭笑了。
曾布反應夠快的,但實質上還是退縮了。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曾布看來是缺得太多。王安石當年能不顧眾多舊友割席斷交而堅持新法,曾布只是被王安石瞪了一眼就軟了。
真是廢物。
‘縮得好。’
蔡確心中還是松了口氣。
曾布若當著王安石的面提議要召回韓岡,王安石自是會反對到底。
皇后左袒曾布沒關系,但如此一來,王安石可就要辭官了。若是皇后畏懼王安石,反過來就變成了曾布不得不引咎出外。
可無論是王安石這個平章軍國重事辭官,還是曾布這個參知政事辭官,都不可能不告知還在病榻上的天子。
只要皇帝還臥病在床,王安石的地位將穩如泰山——畢竟垂簾聽政的只是皇后,而不是太后。但要讓皇帝開口讓曾布辭官,之前一切的謊言卻也將無法遮掩。從皇后到宰輔哪一個都逃不過罪責,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何況到了后來,已經完全分不清是善意的掩飾,還是純粹的不想讓皇帝再接觸朝政。
萬一把趙頊給氣到了,皇后罪過最大,三從四德都不遵守,如何母儀天下?若是沒氣到,那問題就更大了,宰輔們離得遠,還能躲一躲,皇后往哪里躲?
屆時不是皇后把天子給管束起來,就是天子改立皇后。不管會變成什么局面,對已經坐上宰相之位、已經沒多少空間可以晉升的蔡確來說,都不會有太多的好處,反而是危機重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維持穩定才是他的利益所在。
這樣撕破臉皮的手段,還是不用為妙。皇后和宰輔們互相妥協,這樣才能維系朝廷的安穩,也能讓天子安心養病!
幸好曾布縮了。
如此一來,大事抵定。連參知政事都無法動搖王安石,那么誰還敢為韓岡出頭?韓岡既然回不來,那么呂惠卿又如何回京?
向皇后終究是拗不過拗相公,至少今年年內,呂韓二人他們別指望能回來了。
曾布敗了。
剛剛得到消息的蔡京看了看桌上剛剛修改好的草稿,無可奈何。精雕細琢的文章,現在已經用不著謄抄了。就著燈火,直接點了。
看著稿紙燒得干干凈凈,蔡京輕嘆了一聲。王安石以他的執拗的脾氣,硬是將曾布逼退,韓岡只能繼續留在河東。
“曾布這一回在京城留不住了。”強淵明走了進來,一臉的興奮,沒注意房中還有著的淡淡煙味。
丟了這么大的臉,曾布若是還不請辭,御史臺可就有活干了。
“不可能的!”蔡京搖頭,“別忘了,曾布終究還是天子欽點的參知政事。”
就算王安石想要把曾布給趕走,他也得擔心曾布破釜沉舟把事情鬧到御前。
“即便烏臺、諫院齊齊上本彈劾,王平章都得要保他。”
強淵明稍楞,“什么事都沒有?!這可太便宜他了。”
“什么叫什么事都沒有?中書門下自此而后,曾子宣他說話還有多少分量可言?”
終究只是首鼠兩端的貨色。遠比不上章惇能另辟蹊徑,也比不上的蔡確會看風色,更比不上呂惠卿的一意到底,當年市易務一案,已經讓人看透了他的本性。
章惇能改走軍功一途,呂惠卿把變法堅持到底,蔡確早早的就改抱了皇帝的大腿,只有曾布,在最壞的時機,做出最蠢的事。
“可惜了。韓玉昆這一回可是要在河東長住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難道元長你想喝韓樞密的壽酒不成?”
三十歲的樞密使啊!遠在天邊倒也罷了,近在眼前豈不是讓人心中堵得慌?
蔡京笑而不言。
雖然失去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但韓岡不回來不算是壞事,免得心中不痛快嘛,終究還是有好的一面。
因為崇政殿中的小小動蕩,朝堂上一下變得清靜了,一時之間,再也沒有 直到三天后,河東制置使司一封奏報傳來:
折克行大破叛國附賊的黑山黨項諸部,斬首三千余。河東制置使韓岡為其表功請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