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撤了。
這是意料中事。
不能戰不能守,縛手縛腳,除了及早撤離,還能有什么辦法?
說實話,韓岡很同情蕭十三,換做他處在蕭十三的位置上,也同樣無所施為。
此時已是春日,位在河東,加之麾下的各部兵馬早已滿載而歸、人心厭戰: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這樣的戰爭要是還能贏,那就是敵人一邊犯了大錯。
可惜韓岡的性格是與他年紀完全相悖的謹慎,從不冒險浪戰,一直都是穩穩的抓住遼軍的弱點下手,以身后雄厚的國力跟蕭十三硬耗。這樣一來,蕭十三哪里能有機會翻盤?
不過韓岡目前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已經鎖定勝局的情況下突然被翻盤的戰例他聽得太多,縱然遼軍今夜的撤離是板上釘釘,確鑿無疑,可只要還沒能奪回雁門、西陘和瓶形寨,這一場發生在河東的會戰就還有被遼人反敗為勝的可能。
聞訊而來的幕僚和將領卻沒有韓岡的冷靜。
之前遼軍從太原一直撤到了代州,還可以勉強說是將伸出去的拳頭收回來,但這一回出拳之后,不僅沒有戰果,還被逼著收回去。都是帶兵的人,仗打成這樣,縱是孫吳再世,都不可能還保得住士 大捷在即,沒有人還能忍得住心中壓抑已久的興奮,環顧左右,都是一張張強自抑制了心中興奮和喜悅的臉。
也就是韓岡有積威,讓他們不敢在帳中大聲的歡呼。
“樞密,現在怎么辦?!”折克仁勉強收拾住心中的狂喜,向韓岡詢問道。
不經大戰,卻將遼軍逼得無路可走,能有這樣的勝果,韓岡這位主帥的運籌之力,在其中的功績當然是排在第一位的。積威既深,包括折克仁在內的將領們不敢主動向他提出建議,只敢等待征詢和命令。
“之前的計劃是怎么定的?”韓岡轉問黃裳。
黃裳同樣冷靜——如果不看他有些顫抖的雙手的話,就會有這個感覺。聽到韓岡的問題,他立刻回答。
“在……在之前的預計中,遼賊的確會放棄大小王莊,糧草和士氣,不足以讓遼賊再坐守此處。一旦遼賊撤離——無論夜中撤退,或是白日退兵——都必須出兵追擊,不能讓他們能夠安然返回代州。只有給予遼軍足夠的打擊,才能讓接下來的收復代州和雁門西陘等邊境諸關塞更加容易,傷亡也能更小一點。”黃裳向韓岡微微躬了躬腰:“就不知道樞密打算派誰去了。”
“樞密,末將愿往!”七八人異口同聲,然后互相之間怒目而視。這是立功的良機,與遼軍正面作戰是一回事,痛打落水狗又是另外一回事。手上有個俘斬千人的戰果,封妻蔭子豈在話下?
韓岡沒理會他們,繼續問黃裳:“何時出兵為好?”
“最合適的時間是在天亮前,四更前后。”“天亮前出營的話,步軍趕到大小王莊正好天亮,不必擔心埋伏。而且喧鬧了一夜,遼軍正是人困馬乏,追逐他們的騎兵也不必擔心反撲。”
“時間上可來得及?”
“遼軍千軍萬馬走不了多快。先回去的已經到代州城,殿后的估計才出營。完全來得及。”
帳中稍稍變得安靜了一點。幾個問答下來,各自都明白了這是韓岡借黃裳的口,向他們說明接下來的計劃。
韓岡很喜歡這樣的安靜,他的視線在帳中繞了一圈,將領們都攝于他的威勢,紛紛垂下頭去,無人敢與韓岡直面相向。
停了片刻,韓岡方才打破突然而來的靜默:“遼軍那邊的將帥都不是第一天上陣,不能指望他們在撤退的安排上會有多少漏洞,甚至可以說,還要提防他們籍由此種情況而順勢設下陷阱。行百里者半九十。雖說身處窘境,但遼人不是沒牙的狗,還是狼,一點疏忽就會被咬到脖子上。如果有人認為遼軍已經不堪一擊,像間破房子一腳就能踢倒,那這一回就別出去了,免得我上表給他向朝廷求撫恤!”
眾將笑意收斂,無不悚然,向韓岡恭聲道:“樞密有命,末將等何敢不從?”
蕭十三面無表情的目送著又一支千人隊的離開。
自從太谷城下士氣一落再落,直到現在援助前線的一番無用功,遼軍的士氣已經一落千丈。現在被迫退兵,等于是雪上加霜,在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但再留下去形勢只會越來越差,蕭十三所看到的結局,除了全軍覆沒,就是全軍潰散而逃。所以他的選擇只有一個——縱然再不情愿,也不能留在死地。
“耶律道寧,準備得怎么樣了。”
原本大小王莊的主帥,同樣是板著臉,漠然的行禮:“樞密放心,已經安撫好了。”
蕭十三瞥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會率本部留到最后的。”
兩萬士卒和五萬戰馬的駐地,是以大小王莊為前沿核心的一片方圓廣達五六里的土地。兵馬之多,原本趕來支援的時候僅僅一萬四五千人,就用了一天的時間方才到齊。現在要走,只會用上更多的時間。
如果不想落到一個兵敗如山倒的局面,蕭十三自是要選擇良將為大軍殿后。所以耶律道寧被選中了,要維護尚父耶律乙辛的威信,就必須要讓尚父殿下的親信將校領著宮分軍出面。
但僅僅是殿后的兩三千人依然并不足以遏阻宋軍,同時維系住軍中的士氣,耶律乙辛和他蕭十三本人的威信。所以蕭十三本人也決定親率本部留在最后,保護全軍安然返回代州。
耶律道寧默然的躬身一禮,再沒多余的話。
隨著離開的各部兵馬漸多,大小王莊營地內的火光越來越少。離開的人光明正大的舉著火炬離開,照亮前路。他們有一部分的作用是吸引宋軍的注意力。但斷后設伏的一部兵馬,則是潛伏在黑暗中,等待上鉤的宋人。
“代州還能守嗎?”張孝杰低聲問著蕭十三。
出營的人馬一個個都是垂頭喪氣,不僅僅馬背上的騎手,還有他們所騎乘的戰馬。馬匹這樣有靈性的動物,比起其他牲畜更能體會到人心的變化。
對馬性還算熟悉的張孝杰甚至能感覺得到撤離的大軍中,每一匹戰馬都被感染上了一層灰色的陰郁。
蕭十三詫異的看了張孝杰一眼,之前都商量好了,怎么還問。
但看清了張孝杰臉上的難以掩飾的神色之后,他便明白了。縱然一切都跟著計劃走,可在心中缺乏底氣時,依然需要言語來平復心中的亂緒。
“如果能穩守雁門,繁峙,還有很大機會的。”
蕭十三不準備守代州了,那么大的城池,區區兩萬人根本填不滿,守城的又是完全不擅長城池攻防戰的騎兵,等于是給宋軍送功勞。還不如退守到邊關上,只憑地利,就能讓宋軍吃個苦頭。
“不知道尚父那邊聽到之后,會是什么想法?”張孝杰嘆了一口氣。有兵馬在手的蕭十三不用太在意,可他卻不能。
“為尚父保住兵馬才是最重要的。”
沒了兵,就不能維系住現在的地位。而只要有兵馬在手,無論敗了多少次,丟了多少臉面,照樣能保住地位、保住地盤。
“而且只要有雁門和繁峙縣在手,多半還是能換回尚父想要的東西。”
交換的籌碼不在多寡,只在對方是否看重。
雁門山上的雁門、西陘二關,以及飛狐陘上的繁峙縣瓶形寨平型關,是宋遼兩國邊境上的數得著的要隘。是門戶鎖鑰。
這兩處關隘的價值無論在宋遼雙方的眼中,都不輸于代州。如果拿來交換的話,還是能換回一部分想要的東西——比如失土,比如錢帛。
“希望還不要到那個地步!”“張孝杰回望著西南方的黑暗,“希望韓岡的膽量能再大一點,心再貪一點。”
如果宋軍狂妄自大,他們還有翻盤的機會。
張孝杰話聲剛落,遠處一陣騷然。
“宋人的騎兵出來了!”
來自望樓之上的呼喊聲剛剛落定,幾條火龍從一線的營寨中逶迤而出,然后就像孔雀開屏,一下分散開來,變成了漫山遍野的星星火光。
戰鼓聲在宋軍軍營上空回響,出營的軍隊聲勢浩大,星辰交匯而成的潮水向著剛剛離開軍營的遼軍涌來。
但星潮前端的黑暗里,早有斥候先行一步,雙方的游騎遠在雙方的騎兵主力接戰前就開始了的交手。
“宋人是虛張聲勢!不須驚慌,不得爭搶,按照事先預定的順序離營!跟他們說,反擊的機會馬上就要到了,要穩住。”
蕭十三接連派出親信去傳話。并又加派一部兵馬保護側翼安全。試圖將宋軍的騎兵遏止在撤退的道路之外。
不過這話他說得并沒有太多底氣。有軌道在,就是蕭十三他本人也不敢保證韓岡是不是有運來更多的騎兵。但他卻不得不說。能安撫一個是一個,穩住全軍的陣腳是他的責任。
不論成與不成,至少能保證主力能夠安然回返代州。
但另一方面,就像他和張孝杰之前所期盼的,機會看起來的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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