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判西京御史臺司馬光,有本奏于殿下!”
當司馬光于大殿正中,朗朗而言,向皇后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外臣覲見難道不是在殿中依例參拜,自己再說兩句安慰褒獎的話,然后就站回去的嗎?有什么正經事,放在崇政殿中說也不遲。
愣愣的將視線落在殿中的司馬光身上,向皇后看著這位西京來的太子太師,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章。
司馬光這是要做什么?!司馬光要翻臉了?
不對。韓岡立刻否定這個想法。司馬光不是白癡。在這文德殿中,不論是指責新法害民,還是直接攻擊王安石甚至是自己,都不會有任何結果。
區區一個判西京御史臺,就算兼了太子太師,區區一份奏章,也絕不可能動搖到已為天下人所認同的新法。當年他都沒做到的事,現在更是不可能做到。而以自己和岳父王安石,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司馬光能動搖得了的。
那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數百道目光匯聚在司馬光的身上。
“圣人,圣人。”身后的宋用臣,聲音又急又低。
皇后主持朝會,朝儀卻亂了,最后丟臉的當然是皇后。傳到外面,也會讓人懷疑起皇后的執政能力。由此一來,奸人作祟、朝綱大亂都是順理成章的發展。
向皇后已經主持了兩次朝會,至少明白司馬光這么做是不對的。宋用臣的提醒也讓她警覺,不能任由司馬光繼續下去。
“司馬卿!”
向皇后剛剛開口,司馬光已經展開手中的奏折,提氣放聲:“臣今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珪,輕巧奸邪,枉顧君恩,罪惡昭彰。伏望殿下追奪王珪職名,嚴加躥謫,以謝天下!”
韓岡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截胡!
司馬光竟然趕在烏臺言官們發難之前,先一步彈劾王珪!
本來已是蓄勢待發的張商英聞言手一抖,收在袖袋里的奏章差點給滑脫出來。當頭一棒啊,張商英的腦中如同做起了水陸道場,嗡嗡嗡的鑼鼓齊鳴。看著司馬光的眼神也從驚訝轉為憤恨,他竟然搶了自己的頭籌?!
殿上一片抽氣聲,洞悉兩班的文武百官都沒有想到,司馬光的重新亮相,竟是以彈劾宰相開場!
司馬光削瘦的身形就在韓岡眼前,如同一桿長槍,風吹不倒,雨淋不壞,硬是要將自己的意志牢牢釘在文德殿上。
“臣聞明君之政,莫大于去奸;忠臣之志,莫先于疾邪。天子不以臣無知,使待罪于憲府,受任以來,無補于朝政,誠負大恩……”
看著司馬光宣讀著彈章,韓岡陡然驚覺,他的真正目的決不是王珪,依然是新法!
御史臺已經在彈劾王珪,而今天多半就是他們展開最后攻勢的日子。但司馬光從中橫插一刀,硬生生的將最肥美的一塊肉給搶走了。只是既然前幾天御史臺上了那么多彈章,眼下就必須配合司馬光,就算是被截胡,也一樣得配合,甚至連保持沉默都不行。
一旦這個彈劾成功了,作為功臣的司馬光將有很大的可能留在京中。即便不能留京,舊黨赤幟率領御史臺將宰相趕下臺,當這個消息從邸報等各種途徑傳播出去后,地方州縣上的官員們自然就會認為朝堂風向已經變了。那時就不知會有多少心急的親民官趕著上書,論及新法的弊端,請求恢復舊制。
而現在在朝堂中秉政的,不是親手確立新法地位的趙頊,而是沒有太多經驗,對新法也沒有什么情分的向皇后!
韓岡只會陰謀論。在朝堂上久了,比茅廁干凈不了多少。如果偏激一點,說是更臟也可以。韓岡不會否認司馬光的私德,但放在政爭上,是非與否豈是跟人品有關?當年司馬光將,現在倒是 朝堂之中,能看得出司馬光用心的明眼人不在少數。尤其是司馬光一直以來的堅持,使得他的目標,讓人只會往新法上去想。
不論司馬光眼下針對的是誰,最終的目的依然是推倒新法。
從章惇神色的變化上,韓岡覺得他應該也看出來了。
這位新黨在兩府之中碩果僅存的核心,現在正擰著眉頭狠狠盯著司馬光,腳尖都動了動,一副作勢欲出的樣子。但很快,章惇的身子又向后仰了一點,站定了,并沒有站出來。
不要說駁斥,就是拖延,也會被認為是對王珪的支持,若是視為王珪同黨,被御史臺群起而攻之,還要被向皇后記恨上,那可就是太冤枉了。
殿中只有司馬光的聲音:“臣聞王珪之得進用,或云陛下念其有才。臣竊聞珪雖有文藝,其余更無所長。奉上只有唯唯,事君惟聞諾諾,世人目之為三旨相公。”
韓岡暗嘆一聲。幸好遼國的告哀使已經走了,正旦使還沒到,否則丟臉就到外國去了。
司馬光的判西京御史臺,是實打實的虛職,養老之地。但從名義上,他的確有資格彈劾任何他看不順眼的人和事,上至天子,下至小民,全都在判西京御史臺的太子太師的攻擊范圍之內。而宰相王珪,當然也是屬于他的獵殺目標。
如果僅僅是御史臺發難,韓岡總有辦法。而且他也有所準備,可是他只是打算針對御史臺,做得準備也是針對御史臺中的一眾言官。現在跳上來的卻是司馬光,就讓人很頭疼了。
因為身份不一樣。
不同的人,即便是做同樣的事,結果是不會一樣的。名人犯蠢那是軼事,普通人犯蠢那就是蠢事。
以司馬光的資望,如果回來還做御史的話,御史中丞都安排不下他這尊大佛,開國以來應當是從來沒有任命過的御史大夫才差不多。
再等等看好了。
韓岡想著。
在朝會上公開與司馬光辯論,為的還是王珪,韓岡覺得還是暫且歇一歇吧。他和王珪的關系還沒到那一步。換做對手是現在的御史臺,那倒也罷了,但現在面對的可是司馬光。
韓岡不了解司馬光,但能逼得王安石寫出《答司馬諫議書》,司馬光的水平不可能會差。一個巴掌拍不響,當年若沒有司馬光的刺激,王安石的筆力也不會鋒銳到那般程度:
受命于人主,議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
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
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
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
幾個排比句這么列出來,可見王安石下筆時的怒氣值,已經飆到了最頂點——是被司馬光刺激的。
何況司馬光還是名垂千古的人物——跟蘇軾那個寫詩作賦的名氣不一樣——是史學大家。主編的《資治通鑒》是給皇帝看的,標準的帝王學教科書。
再等等,如果有機會,韓岡不介意出手,至少將司馬光趕回洛陽去。但若是沒有機會,他也不準備的硬頂著來。事后再行動也不遲,只要趙頊的心意不變,還是能穩定住局面。京師不動,京外的路州就算有些動蕩也很快就能平歇下來。而且皇后應該不會喜歡司馬光的行為。
“司馬卿還是先將札子遞上來。卿家初回京中,朝局或有不明之處……”
口氣太軟了!
不止一名朝臣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
皇后終究只是垂簾,對破壞規矩的臣子強硬不起來。而且本該維護朝綱的御史們都沒有站出來。
“殿下!堯時四兇在列,舜臣堯,一日之間,流四兇于四夷,不待日暮。珪在政府,于君無所裨益,于政無所施為。臣縱在西京,其惡行亦充斥于耳目。方今論之,已覺遲也。”司馬光的聲音一下又陡然拔高了一倍,“奸佞王珪,竊據政府,臣乞誅之,以謝天下!”
向皇后不敢說話了,她給司馬光驚到了。
對一名宰相喊打喊殺,司馬光這沉寂了十余年后第一炮,開得可是夠響的。
震得偌大的文德殿中都在剎那間變得如同子夜時分的寂靜無聲。
好吧,韓岡其實并不是那么驚訝。
治平年間,因為舊時與還沒有被立為皇儲的英宗曾有過來往的王廣淵被越次提拔,不幸被司馬光盯上了。連上章,全都是要將幸進之輩的王廣淵踢出朝堂,聲勢鬧得最大的時候,據說司馬光甚至自請留對,當著英宗皇帝的面‘乞誅之,以謝天下’。
不知道當年他彈劾張方平時,是不是也是這么殺氣騰騰。如果也是‘乞誅之,以謝天下’,視張方平如父的蘇軾恐怕沒少跳過腳。
當年的事,韓岡也只是在與人閑聊時,聽過一陣流言。并非是世家出身,韓岡在朝堂的舊聞、故事方面,就比較缺乏底蘊了。但司馬光就在眼前發作,可見流言還是比較靠譜的。
盡管這多半是進二退一的手段,韓岡覺得司馬光的札子上應該不會當真寫上要將王珪論以國法,殺之而后快,但司馬光眼下既然說出來了,等于是一翻兩瞪眼,已經是最終決戰的態勢了。
御史臺呢?還會保持沉默嗎?
一名身著朱衣的臣子跨出班列,是張商英。
“臣殿中侍御史張商英,前日曾兩上彈章,論王珪奸佞,不當居于政府,殿下留中至今日。非獨朝中百官苦王珪久矣,京外亦苦王珪久矣。臣同乞誅王珪,以謝天下!”
“臣監察御史舒亶同乞誅王珪,以謝天下!”
“臣丁執禮同乞誅王珪,以謝天下!”
“臣……”
一名名御史站了出來,屏風后的向皇后已經是給鬧得頭昏腦脹,她幾次想讓下面的御史們退下去,但全然無用。對于這一干欺凌到自己這個婦道人家頭上的所謂諍臣,向皇后憤恨不已,換作是天子在朝,他們怎么敢這么做?
但她更加痛恨王珪。為了一個王珪,鬧出了多少事?到最后,甚至都自暴自棄起來。不就是要將王珪趕下臺嗎?準了好了!
向皇后用手按著額頭,幸好有簾子擋著,這等失態的動作不會讓下面的臣子看個一清二楚。但她心中還是越來越不耐煩。到了朝會上都不讓人清靜,整個御史臺就跟始終不歇口的烏鴉一樣,喳喳叫著讓人心煩。司馬光一起頭,就立刻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他們到底是什么時候聯絡上的?司馬光昨天才進京,怎么會這么快?
向皇后猛然一驚,她記起了昨天的一條由石得一報上來的消息,難道是新舊兩黨已經聯合起來了?要是真的連王安石、韓岡、呂公著都一起摻合進來,那可真的是無可挽回了。
心力交瘁下,向皇后無力的揮了揮手:“依卿等所奏。”
什么?!
司馬光的聲音一下就斷了。
不是當庭收下奏章,然后批示,不是將奏章送去相府——只要這么做了,王珪就只有請辭一途,肯定是要出外了——而是依卿所奏。
“一切就依卿等所奏!”簾后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重復著前面的話語。
那一重珠簾后的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韓岡已經完全沒了站干岸看熱鬧的心思。
司馬光和御史臺要求的可是乞誅之以謝天下!
是要殺王珪,是要殺宰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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