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是樞密使兼太子太保,韓維是資政殿學士,也是又名穎昌府的許州知州他們兩人緊跟在韓岡之后,聯袂造訪城南驛本已是浪濤滾滾,人心浮蕩的驛館中,是如同被丟下了兩座山,掀起了陣陣巨浪王安石本就是住在城南驛中,這件事倒也罷了韓岡多半是來見他的岳父的,也不會有太多人誤會但呂公著和韓維,竟然剛剛得知司馬光抵京,便立刻登門造訪,城南驛中的大小官員,都不免暗暗升起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好戲連臺啊官僚們一個個或興奮,或緊張的交換著眼色王、馬、呂、韓今日的會面,肯定會在朝堂上掀起一場巨浪雖然風浪起時其中必然危險重重,可不管怎么說,朝局一旦動蕩起來,就不會那么容易平歇下來,而機會便隱藏在其中——住在城南驛中的官員,大半都是選人和低品的京朝官,而且是以候闕的為多“驛丞何在?司馬宮保可在館中?”也不知是呂、韓哪一家的親隨,先一步跨進了大門,高聲的吆喝著身著官賜紅衣的元隨趾高氣昂,挺胸疊肚的模樣,直視院中諸多官員如無物 周至慌慌忙忙的跑上前,“司馬宮保已經入住館中,正在廳內與王相公、小韓資政敘話”
那元隨一聽,登時就是一愣身在相門,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司馬光和王安石的恩恩怨怨,如何能想得到擺放的對象會跟老對頭和老對頭的女婿坐在一起等他醒過神來,便慌慌張張的轉身往外走周至也跟著往門外小跑著過去,別的不說,樞密使來了,身為驛丞無論如何都得出門迎接就在驛館的正門外,樞密使和資政殿學士加起來的上百名元隨,幾乎將大門都給堵上而呂公著和韓維,才剛剛下馬 聽到下人的轉述,呂公著眉頭先往中間聚攏了一點,但立刻有舒展開來,轉頭對韓維笑道:“君實來得太快,本來還準備出城相迎的……想不到君實竟然與王介甫和韓玉昆撞上了,還真是巧了”
“是巧了”韓維點點頭,又道:“許久不見君實,不知近況如何,還是早點進去”
呂公著雖然看著平靜無波,但心中早起波瀾泡書_)
司馬光來得太快,卻正好跟王安石撞上而且韓岡竟然也來了,驛丞說司馬光和兩人在內敘談,也不知現在是個什么情況,但至少已經將自己的準備都給打亂了周至轉身引路,領著兩位他遠遠開罪不起的重臣入驛館中只是剛剛抬頭向前,頓時就怔住了,腳步也不動分毫 而呂公著也在同時雙目瞪圓,從門內出來的人讓他完全出乎意料,他低低一聲喝:“韓岡?”
韓維不認識韓岡,但辨認正從正門內跨出來的年輕人身上的服飾是沒問題的除了少數宗室之外,這個年紀依照金紫的臣子自然只有韓岡一人確切的說,身穿紫章服,腰圍御仙花帶,卻不佩戴金魚袋,只會是就任翰林學士的韓岡——翰林學士是只圍金帶而不配金魚袋,直到入兩府之后,才會兩樣同時佩帶,稱為重金但讓兩人吃驚的不是韓岡,而是韓岡出門相迎的行動只見這位晉資政殿學士大步迎了上來,一直走到面前 這里可是大門外啊韓岡的身份就是跟呂公著相比,也不輸多少,是與韓維只有資歷上的差別并無舊誼,又非世交,沒有那份交情,怎么會出正門?
他們來拜訪的是司馬光,就算出迎也該是司馬光的兒子出來,韓岡越俎代庖算是什么道理?即便是王安石同在館內,跟司馬光敘話,出來的也該是親生兒子的王旁才對讓身居高位的女婿出了大門來迎接地位相當的同僚,換作是心眼小一點的人,可能會記恨上一輩子而韓岡年紀輕輕便為顯宦,心高氣傲是免不了的……
其實司馬康和王旁就跟在韓岡身后只是他們一看到韓岡,司馬康和王旁便立刻成了路邊的甲乙丙丁,完全被呂公著和韓維給忽視了 在呂、韓二人面前,韓岡停步,隨即一揖到地,“韓岡見過呂三丈、韓五丈,家岳和司馬十二丈正在內中相候,還請隨韓岡入內”
周圍一陣抽氣聲,圍觀的官員們臉上只有震驚之色衣著金紫的重臣,殿上拜見天子也就這個禮數了——非是正式拜謁,尋常時見了天子并不一定要大禮參拜——這是晚輩對尊長的禮儀呂公著和韓維驚訝甚,韓岡這分明是以晚輩的身份在行禮,連稱呼都沒有使用正常的官稱如果是作為身份相當的大臣,韓岡斷不至于行如此重禮醒過神來,呂公著、韓維立刻回禮,只是眼神依然是猶疑不定的瞅著韓岡至于韓岡身后的王旁和司馬康,雖然跟著上來行禮,但直接就被兩人給忽略過去了王安石和司馬光此時已經并肩站在正門內的院中,正等著兩位多年不見的老友笑意盈盈,看不出之間有任何芥蒂這一回是韓岡引路開道,領著呂公著和韓縝進了大門猶在院中的官員都不敢再上前,連聲音都漸漸收止了東宮三師加上大韓、小韓兩位資政殿學士,尋常時,哪里能在城南驛見到這樣規模的重臣集會?幾人在院中一站,僅僅是互相行禮,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就隨之擴散開來而韓岡不以官位自傲,自居晚輩的舉動,讓人在驚訝之余,也有不少人點頭暗贊“晦叔、持國,久違了”王安石笑得最是真摯,大步上前與舊日友人行禮呂公著臉上的表情變得稍稍僵硬了,就算他的城府再深,也因為這番突然而來的變化而措手不及,心情一時難以安定下來王安石到了京城多日,登門造訪的舊日親朋甚多,尤其是在他成了平章軍國重事、確認留京之后,是賓客盈門,這兩日才稍稍好了一點但呂公著并沒有來拜會王安石——韓維也沒有,不過他上京才兩日,卻還能說得過去“晦叔、秉國”司馬光也跟著上來行禮問候韓維字持國,但司馬光的父親名池,因而避諱,一直稱持國為秉國,字不同,意思卻是相同的只是韓維的兄弟韓絳做過宰相,韓縝現在是參知政事,是近期拜相的最為熱門的人選但韓維雖字持國,卻跟宰執之位距離甚遠一起進了方才對坐閑談的小廳,各人謙讓了落座并不是按官位,而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年甲,年紀最長的韓維坐了上首主位,然后呂公著、司馬光、王安石這樣排下來,一切一如舊日,只是座位上的人與過去完全不同了嘉佑年間,四人都在三四十之間,正值壯年,亦是聞名朝堂的少壯派官員,時常抽空相聚,論史、論詩、論文、論政,縱談天地萬物,當時何曾想過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韓岡坐在下首,縱然還是晚輩,還不至于讓他和王旁、司馬康一視同仁的侍立在側相隔多年重坐在了一起,就算心中依然有著深深的鴻溝,王、馬、呂、韓這嘉祐四友,二十年前四人相聚的日子也不免浮上心頭 “記得當時是包孝肅置宴設酒?”呂公著笑問道,“包孝肅是群牧使,君實和介甫是群牧判官”
“當時包孝肅舉杯勸酒,光不能喝酒都勉強喝了,就是介甫你硬是不肯喝”司馬光問韓維,“秉國你說是不是?”
韓維點頭道:“介甫的脾氣一向執拗,聽說弄得包孝肅都下不了臺”
王安石笑著道:“但安石沒有少跟持國、晦叔和君實一起共飲?”
王安石只論舊誼,司馬光也是半句不提今日朝堂和舊法之爭,呂公著看起來也沒有破壞氣氛的想法,隨著一起談笑,只有韓維言語稀少,與傳言中喜好結交的性格完全不同,讓韓岡有些驚訝 “介甫最讓人羨慕的倒是有一佳婿”呂公著冷不丁的將話題跳到了韓岡身上,“玉昆如今聲名廣布,北至遼土,南至日南,人人視玉昆為萬家生佛”
韓岡向著呂公著欠了欠身:“虛名而已韓岡徒有虛名,學問遠未精湛,當不起三丈之贊”
“玉昆可不是虛名,富彥國一直都贊你是宰相器”司馬光說道司馬光略顯削瘦,須髯不長,看似是輕松的在談笑,但眼神中一點笑意也沒有應該不是錯覺,韓岡想著 “富公為人寬厚,提攜晚輩不遺余力,就是往往失之過譽韓岡愧甚,絕不敢當”
廳中諸人各自異心,正在說著無聊的話,驛丞周至敲門進來,說是酒席已經準備好了已經受夠了這種怪異氣氛的司馬康和王旁立刻起身,但看看四位長輩和韓岡都沒動,當即就僵住了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坐回去,司馬光卻也跟著起身 “不意都到了這個時候”王安石看看外面的天色,回頭笑道:“君實一路奔波勞累,的確是不該再耽擱”
“若是尋常時候,應該讓人好生籌辦一番,不過眼下天子重病,不便太多奢華,只能以簡素為主了”這是韓岡之前吩咐下去的,所以在入席前代為解釋了一下沒人會對酒菜簡薄而感到不滿,若是按照正式酒宴初坐、再坐的從菓子、甜點一直吃到冷盤熱菜,一盞盞酒的排下去,幾十盤菜吃過來,拖到半夜都是等閑誰有那個耐心?韓岡沒有,王安石也沒有,司馬光、呂公著和韓維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