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韓岡從安陽掘出了商人占卜甲骨的消息,蔡京整整愣了有半刻鐘之久。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整個御史臺的氣氛都變了樣,御史們一個個仿佛有人欠錢不還的陰沉著臉,默不吭聲,連帶著讓胥吏們也都屏聲靜氣,躡手躡腳走路如同做賊。
政事堂的一個辦捧著一沓子公文奉命來御史臺,甫進門就被森森陰氣激了一個機靈,連腳步都邁不開了。
“這是咋的了,”他挪著步子湊近了門房后的司閽,壓低聲線問道:“又是被誰招了惹了,怎么連樹上的烏鴉都不叫了?”
“誰他娘的知道。”司閽離得遠,現在也是一頭霧水,不敢往里面去問,卻不忘提醒經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小心一點,別犯到刀口上。”
辦干咽了口唾沫,心中發慌。不知道是現在送了文,還是過一陣子再來的好。一時便在門前進退兩難起來。
蔡京沒去注意門前的那點小插曲,他只顧看身邊的張商英。領頭打擊氣學一脈的張御史面色灰敗,神經質的用牙齒咬著下唇,出了血都沒察覺。
這般陰郁的氣氛,似乎是在臺中傳說里,當年王安石為推行新法清洗政事堂時才有的情況。
‘消息傳得還真快。’蔡京心里想著,才多點功夫,御史臺中似乎每個人都聽說了韓岡開始反擊的消息。
半個時辰前,還有幾個新晉御史正摩拳擦掌的準備拿私習天文的罪名,借著千里鏡禁令這個東風,向幾個被子弟連累的侍制以上的高官開刀,現在就不見人言語了。
蔡京往西廳張望了一下,也是一片沉寂。
可憐何正臣,當年曾經上表彈劾時任京西轉運使的韓岡,但被不得不安撫韓岡的皇帝趕出了京城。半個月前剛剛被調回御史臺,本想著報仇雪恨呢,但韓岡的這一下子,滿腔心愿又成了影了。
新學剛剛藉由千里鏡禁令對韓岡展開反擊,孰料當即便被韓岡反手一劍。接下來,新學免不了要陷入了困局之中。
‘只是這么做未免太離譜了!’
蔡京暗地里抱怨著,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內,任何人事先都沒可能想象得到,韓岡竟然可以用上這種手段來。如同天外飛來一劍,一舉將《字說》的根基給斬斷。
一直以來,蔡京都不認為自己會比韓岡和韓琦這樣的人差到哪里,只要有機會,他肯定能做得更好。但今天看來,支持這樣的自信所需要的能力,終究還是比韓岡缺了一點。
道統、兵法、醫術什么的,蔡京沒興趣跟韓岡比,自家在這方面有缺陷,蔡京本人也是清楚的。而在其他方面,比如詩詞文章……或許還要包括法,他都比韓岡要強,但蔡京也沒興趣去比。
這些都是末節,身在廟堂之中,要比就該比做官。蔡京相信自己遲早能趕上韓岡,最多也就一二十年而已。眼下都已經做到了監察御史,蔡京確信自己遲早能夠在兩府之中得到一把交椅。
只是當今天韓岡拋出了殷墟遺物,給蔡京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光是為了道統之爭,從韓岡回京后便挑起戰火,氣學、新學兩家一番拆招應招,這兩個月已經是撕破了臉皮。本以為借用對千里鏡的禁令能一舉將氣學壓倒,孰料韓岡辣手無情,讓人措手不及。
別人看到的是殷商時所用的文字,讓剛剛寫出《字說》的王安石有苦難言,可蔡京看到的則是韓岡手段和心計,以及能狠下心來的決斷。
從天子到朝臣——或許里面還要囊括進韓岡的岳父——這一次在韓岡手上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數。
或許從請求編纂《藥典》的時候開始,韓岡他就已經在做準備了。之前以生物分類學的名義對螟蛉之子、腐草化螢的否定,而帶出的對《詩經》和《禮記》注疏的攻擊,完全是試探用的斥候,拋出來的棋子。他真正的目的和手段,如同剝絲抽繭,在新學一脈開始反擊之后,才一步一步的表露出來。
所謂相州龍骨,韓岡也定然是早就攥在手中,就如種痘法一般,到了合適的時候才拋出來。就像埋伏在山谷兩側的軍隊,耐著性子,等待敵人走入陷阱,而后一擊致命。
——如果不是這樣,而當真是在搜集藥材的過程中,來自相州的甲骨落到韓岡面前,那他的氣運未免就太駭人了。若是韓岡當真集氣運于一身,那蔡京還真得遠避為宜。
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定尚未回來,作為臺副的侍御史知雜事也沒有回來。七八名侍御史、御史和御史里行則是濟濟一堂,難得在一起共議時事。但坐在一起之后,幾人不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正襟危坐,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是一句話也不開口,做起了佛像。
終于有一個愣頭青的新晉御史:“什么殷墟甲骨,定然是韓岡偽造!”
蔡京搖頭。以韓岡的頭腦,怎么可能會做出這種蠢事?一旦他當真這么做了,被拆穿后,氣學可就完了。
但有了一人起頭,便開始有更多人說話了。另一位御史則道:“假應該是假不了,但韓岡使人發掘殷墟,這條罪名他可洗不脫,可依盜墓律深究。”
這分明又是一個說蠢話的,雖然他否決前面一個更加愚蠢的說法,但他的話也只是好了那么一點而已。
蔡京暗暗搖頭,左右看看,張商英和何正臣的臉色依然如同凍結了一般,完全沒有松弛下來的跡象。
‘倒還沒糊涂。’蔡京想著。
韓岡會去做摸金校尉和發丘中郎將?他早把自己從渾水里摘出來,洗得干干凈凈,清清白白。
韓岡派去的人收購的是藥材,相州百姓將龍骨從地里挖出來的也是當做藥材用的。幾天之前,除了韓岡之外,沒人知道龍骨。不知者不罪,而韓岡他是保護了殷人遺物,要不然還不知有多少商人的占卜甲骨會落人肚子里去。
想將罪名安到他身上,先想想彈章得怎么上才能說服天子?不然韓岡一個反撲,運氣不好的人就又要出外去監酒稅了。
“彈章上的罪名真的能這么寫嗎?”有人質疑道,“相州百姓有人會出來作證嗎?”
用重利引誘,或是嚴刑拷打,或許能弄來幾人,正常是不可能的。但這么做的結果,依然動不了韓岡。
韓岡的聲望在民間有多高,出去走走就知道了。當真以為他的牛痘,是白白拿出來的?天下多少人感激他,不僅僅是普通百姓,就是皇宮之中,除了三兩人之外,感激他可是滿宮城都是。
當然這樣的人望,對人臣來說,并不是好事,蔡京覺得韓岡遲早會毀在這上面。但眼下離那個時候還早得很,在韓岡作法自斃之前,與其為敵的一干人等,得倒霉吃虧。
韓岡被御史們盯上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每次失敗受苦的都不是他。御史臺中想跟韓岡過不去的御史,少說也有一半,但張商英上奏禁千里鏡,連個韓字都敢沒沾。
一群人議論了半天,到了放衙的時候,還是沒有個結果。最后的決定是挪個地方再議,張商英掏錢請客,愿意去捧場的有四五人。
一名名讓朝臣們聞風喪膽的鐵面御史從小廳中魚貫而出,張商英要出廳門的時候停了一下,回頭問拖在后面的蔡京道:“元長來不來?”
蔡京拱手一禮:“承蒙天覺厚愛,設宴相邀。不過家里方才遣人來通報,說家里有些事要蔡京盡快回去處理。今天的宴席蔡京就不去了。”
張商英點了點頭,“那就請元長代商英問候元度一聲。”
蔡京行了一禮,以示回應。表字元度的蔡卞是新學的中堅,蔡京可是要早點回去與他的這個堂弟好生議論一番。
蔡卞在國子監中,到了回家的時候,崇政殿和政事堂中的消息還沒有傳到他耳中。聽到蔡京的轉述,蔡卞的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一陣,最后抬頭,眼神冷硬:“這算什么事,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去理他就是了。”
“視而不見可不是良策,有的是人提醒。你可知道,王禹玉今天可是將韓岡送到了院中。”看到蔡卞臉色又陰郁了幾分,蔡京又道:“‘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無窮。如母之字子,故謂之字。’這是介甫相公的原話。‘秦燒《詩》《》,殺學士,而于是時始變古而為隸。’這也是介甫相公所說。韓岡說字有源流,當追溯上古,本意是相通的。而殷墟之文便是貨真價實的古文,更接近于源流,這一關怎么繞過去?”
蔡卞咬著牙,過了好一陣:“殷墟甲骨文字到底作何解,有三館和國子監在這里,論得到他人說話!”
“這正落入韓岡彀中,如此一來,新學一脈可就更是眾矢之的,沒人會放過這個機會的。”蔡京搖頭,知道蔡卞也沒一個合用的招式。
丟下一塊鮮肉,引來一群餓狗,新學如今最大的問題就是敵人太多了。
王安石借助天子想要一道德同風俗的心理,將新學打造成官學,在儒林中也是開罪了絕大多數的儒者。
他做字說,說是要重光先王之道。韓岡現在將先王之道從地里面掘出來了,就算新學一脈想視而不見,天下群儒也會群起而攻之。可不獨是氣學!
蘇軾不是喜歡杜撰,這下有了新目標了。司馬光重史,殷墟中的金石甲骨,想來他也不會放過。洛陽二程縱然跟氣學正鬧著,但在推翻新學上,兩家可是有著共同的心愿。司馬光和蘇軾也必然少不了同樣的心愿。
殷墟遺物是武器,也是工具。當今儒者一向是以己為主,連六經都能利用,何況殷人之物?拿著甲骨文,一個字一個字的挑著《字說》里面的錯,誰會管他是不是正解?
接下來數年甚至十數年,儒林中的局面,蔡京可以想象得到。將會是一片亂象,諸多學派先將新學從官學上拉下來,然后互相之間再一通亂打。
別想有一個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