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拿著剛剛草擬出臺的藥典凡例,細細讀著所謂凡例,就是發凡以言例,一部典籍的宗旨、體例和結構,還有一些需要特別說明的地方,都要在其中加以闡述雖說對韓岡有所成見,但他所主張的自然之道,趙頊也知道其中有著極大的價值,一邊細細翻看,一邊聽著蘇頌的解說 “藥者,治病草也聲從樂,以勺切乃治病之草之總名,是故藥典號本草”
趙頊低頭翻看,隨口道:“蘇卿也解字?”
蘇頌深吸一口氣,將紛亂的心緒收攏,沉聲道:“臣于此道不敢稱能不知源流,如何解字?正如不溯其源流,便無法給藥物分類一樣”
趙頊抬眼深深的盯了蘇頌一下,“蘇卿是在評《字說》?”
“王安石的《字說》,只循楷為解,卻不知圣人文,用的乃是大篆至于大篆之前,有倉頡所創古字此可謂刻舟求劍”
眼前的文字方才還讓人放不下,可轉眼間便被蘇頌敗了興致趙頊放下了札子:“難道蘇卿你找到文字的源流了是倉頡之字?還是嬴伯益之字?又或是太史籀之字?”
天子質問的聲音凜凜生寒,蘇頌搖頭:“四五千年前的東西……不過的確找到一些比周鼎早些的實物了,也是得了陛下的福佑”
蘇頌去崇政殿為天子講學,而韓岡則是為厚生司中事來政事堂拜見王珪兩天后京城的兩座醫院就要正式開張了,許多手續必須要經過政事堂走上一圈迎接韓岡的不僅僅是王珪,蔡確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竟也在場下面還有幾名中轄下的官員,在旁邊聽候指派 “一邊要編纂《本草綱目》,一邊還將太常寺、厚生司和太醫局打理得一絲不亂醫院建好了,災民也救治了,玉昆這一個月來可是辛苦了”
王珪跟韓岡關系不差,迎了韓岡進來后,笑呵呵的說著好話 蔡確在旁也附和著:“玉昆一人兼數任,的確是辛苦不過能者多勞,論才干、論器識,朝中比得上玉昆的也沒幾人”
韓岡欠了欠身:“辛苦倒是不辛苦,救治災民乃是司中分內事,有法度可循《本草綱目》眼下還是在整理藥材,除了一個分類和凡例外,需要韓岡動手的不多倒有空坐下來讀”
“哦,玉昆最近在看什么?”王珪隨口問道 “《字說》”
韓岡此話一出,王珪和蔡確便相視一笑,果然是不肯安安生生的做事這一回,到時要洗耳恭聽韓岡的高論了 蔡確一副很好奇的模樣:“《字說》乃是令岳王介甫心血所寄,難道玉昆你準備在里面挑出什么錯來?”
“挑錯?”韓岡大笑,“從根子開始就是錯的,如何去挑?倉頡造字,鬼神夜哭,自此上古之民不須再結繩記事,而有文字可傳承從石鼓文、籀文和周鼎上的金文中可以得知,文字在春秋為一變,是為大篆至秦一統,又為一變,是為李斯小篆等到漢時再一變,隸成了主流至于如今通用的楷,始于漢末,到了西晉方才通行于世字體演化,如同草木之生,乃是漸進而成故而解字,需追本溯源,不當以今字論之”
韓岡話聲朗朗,“許叔重許慎何以將籀文錄入中,不正是為了返本溯源?不從上古圣人創字時尋找本意,一部《字說》也只是刻舟求劍之文船都行出數百里了,怎么能指著船幫子上的刀痕說我的劍就在這下面的水里?都已經過去幾千年了往前數千年,倉頡所創之字,是與金文相類,還是與石鼓文相類,抑或是蝌蚪文甚者,乃是別有另一番體?必須明了此事,方才可以解字”
“難道玉昆你找到了倉頡的實物?”蔡確故作驚訝的問道,臉上卻寫滿了不信 蘇頌對趙頊隱隱的怒意并不放在心上:“不知陛下可知何為龍骨?”
“龍骨?”趙頊一時間疑惑起來,不知蘇頌的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沒事提船只的底梁做什么隨侍在側的宋用臣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讓趙頊隨即反應過來:“蘇頌你說的是《本草》上的龍骨?”
蘇頌點頭:“陛下明鑒,這一次的發現正是從龍骨中來”
“龍骨?”王珪不知道韓岡為什么要提到這一個藥材不過被戲稱為至寶丹這劑名貴成藥的王珪,對醫也的確有幾分了解,“龍骨主心腹鬼注,精物老魅,咳逆,泄利,膿血,女子漏下……”
宋人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說法,士大夫們是以一個比一個深悉醫術政事堂正廳中在座的五六人,人人都通讀過《神農本草經》
這邊王珪剛把藥用背完,蔡確又接下去背起了產地:“龍骨生晉地,山谷陰,大水所過處,是龍死骨也,青白者善,十二月采,或無時,龍骨畏干漆,蜀椒,理石龍齒大寒,治驚癇,久服輕身”
韓岡笑了起來:“看來相公和參政比韓岡適合去主編《本草綱目》”
“在玉昆面前說醫,那可是貽笑方家”王珪搖搖頭,不開玩笑,“玉昆,你說的龍骨又有何意?”
韓岡收笑容,正色道:“龍骨生河東,隱于山谷溪澗之下出產稀少所以世間所用龍骨多是從各處地下隨意挖出來的,極少有河東珍品近日韓岡編纂《本草綱目》,要檢視藥材,另外也有幾張驗方須用到龍骨,所以讓人從城中的藥房搜集了一批來……”
“歷代《本草》中所說的龍骨,都是誤以為是死龍的骨骸,但其實乃是獸類的骨骼,埋入土中多年后化石而成龍身似蛇,四足五爪,而掘出來龍骨,腰肋乃至腿骨,拼接起來后,大者形似犀象,小者也似野獸,并非龍形”
蘇頌似是跑了題,趙頊耐著性子聽著他說 “不過藥名之誤,也沒必要多計較,只要有功效便可入藥如今的龍骨若是用河東正品,一劑少不得也要兩三百文,所以東京城中的藥方里面,多有用他處龍骨冒充河東之物效果也不算太差前日編修局中搜檢天下藥材,便傳話讓各個藥鋪里的龍骨按著產地不同都找了幾份樣品來合藥……”
蘇頌停了一下,見趙頊雖皺著眉,但還是聽得神情專注,安心下來繼續道,“但臣與韓岡使人將不同地方的龍骨找來,大多與河東相差仿佛,可只有一個地方出產的龍骨卻不對 “怎么不對?”趙頊有幾分不耐煩,“難道是龍骨上生了字?”
“的確生了字,且那里的龍骨,質地有別,種類亦有別并非是犀象之種,乃是龜鱉甲殼,以及牛的肩胛骨”
“鱉甲,牛骨?”王珪和蔡確聽到這里,已經隱隱抓到了一點頭緒 韓岡微笑:“殷人尚鬼神,重占卜,每欲出戰,非卜勝不出敢問相公和參政,殷人是怎么占卜的?”
“似乎是拿龜殼或是牛骨放在火上烤,看裂紋卜者,灼剝龜也,象灸龜之形,一曰象龜兆之縱橫”這是《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王珪論才學也不稍遜與人,倒是一口就背出來了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夏易曰《連山》,殷易曰《歸藏》文王衍八卦,另得《周易》,雖有自出機杼的成分,但也不可能與《連山》、《歸藏》有著截然之別殷人的占卜之法,必然是在《歸藏》中”韓岡悠悠然的問道,“敢問相公、參政,在占卜之后,殷人又是如何做的?”
“刻卜辭于其上以記之……”趙頊霍然而站,指著蘇頌,嘴唇直在發抖“難……難道……”
“陛下可知那堆龍骨出于何處?”終于解開了謎底,蘇頌像個真正的老師一般問著趙頊 “不是河東……”趙頊的聲音干澀,對蘇頌和他身后的韓岡的用意,已經一清二楚,“是亳殷,還是商人建都的其他去處?”
趙頊的臉色陰陰泛青,為了一爭是非,竟然掘了商都?他倒不懷疑韓岡會作假,但同樣的,他也不會相信事情真有蘇頌說得那么巧 天子的態度,蘇頌并不在意,很平靜的回答:“在相州,安陽”
“相州安陽洹水之南”韓岡平和冷澈的聲音在政事堂中回響,“……殷墟”
蔡確和王珪都定定的望著韓岡,臉上陰晴不定,都是沒想到韓岡竟然還有這一手不過真偽尚不得而知,誰知道是不是韓岡讓人偽造出來做證據的這樣的例子過去實在太多,別的不說,《尚》的今古文之爭,就是在爭一個孰真孰偽 一名陪侍在側的中門下的官員出聲反駁:“端明,盤庚五遷,治于亳殷,殷墟當是在亳州”
“章邯降楚,盟于‘洹水南,殷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