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已經到了尾聲。
折可適陪著主將李瑛,漫步在戰場中。主力圍定了敵軍盤踞的村寨,剩下的人正在打掃戰場。大部分的敵軍之前已經躥進了前方的一座村寨中,但沒有來得及逃離的百十阻卜騎兵,已經在絕望中拼死作戰。
周圍還有著尚未完結的廝殺,但歷經戰火的兩人渾不在意。
就在側前方的不遠處,一名高壯如熊羆的阻卜騎手,與另一名宋軍戰士扭打著下了馬。仗著身高體壯,阻卜騎手幾刀下去,便將對面的宋兵逼入了絕境。
折可適瞥眼一見,一副弓箭已經持在雙手中。張弓搭箭僅僅是在瞬間,一支輕巧的箭矢從弦上飛出,掠過五六丈的距離,精準的扎進了阻卜騎兵的眼窩中。
正想拽著眼前的人一起上路,這名阻卜戰士便感到眼眶中一陣劇痛,半張臉都麻木了,面前的視野黑下去一半。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是出了何事,就看見前面正被他窮追猛打的敵人,挺直了腰桿,揮舞著手上的利刃,一步沖到近前。身子一下變得輕飄飄的,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雄壯的身軀轟然倒地,劫后余生的士兵又是一刀上去確認敵人的生死,而后才轉身過來,向著李瑛和折可適跪下來行禮道謝。
“好箭法。”李瑛轉頭大贊。戰馬上射箭,能在五六丈外命中眼眶,這等騎射的精準,足以讓人震驚。
“獻丑了。”折可適則是謙遜的一笑,將戰弓收起。
折可適用的是短弓輕箭,向來只適合用來射擊鳥雀。不需要太大的力道,卻弓手卻必須要擁有國人一等的箭術。
指揮使一級的軍官,還需要沖鋒陷陣的本事,但指揮使以上,正常情況下都只要在站旗下指揮全軍。但弓馬之技乃是武將的立身之本,沒點水準,想在軍中站穩腳跟就得大費周章。折可適的武藝從小就被家里逼著練出來。二十不到的時候,就是靠了一身的好武藝才得以讓麾下的士卒信服,然后才能夠在陣上立功,最后得到將種的美譽。
兩人在戰場上并轡而行,李瑛望著前方的村寨,“葭蘆堡那邊攔下了一伙賊寇,斬了一個叫烏八的賊酋。說是僅次于領軍南下的西阻卜部族長余古赧。”
“幸好大魚還在我們這里。”折可適笑道。
李瑛點點頭,“幸虧如此。”
捉到的賊人多了,一些有關人員、人數的情報也就審問出來了。最大的一條魚就在自己這一邊,李瑛拼了性命也不會讓這條大魚脫鉤逃了出去。
一支支阻卜騎兵,逃竄入在群山峻嶺之間,但他們卻無法脫離籠罩在頭頂上方的巨網。
分散逃離的賊寇,就像是潑到沙地里的一盆水,不停的消耗在干涸的沙礫中,僅僅一天的時間,還算完整就只殘留下區區數百人的殘部。
剩下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散兵游勇。分散在山林中的保甲鄉兵,正在為一個首級五匹絹的報酬,對他們緊追不舍。
已經是日暮途窮。
八百殘兵困守在一座村莊中,四面的道路全都被堵上了,就是想突圍,也沒那么容易。
勝敗只在轉瞬之間。
前日此時,人人意氣風發。而今天此時,則是各個垂頭喪氣。
而且許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見了。余古赧看著自己帳下的一眾部將凋零殆盡,心中就痛苦難言。而且剩下的人們,還不能同心協力,反而是開始互相攻擊。
“圖木同,都是你要往葭蘆川這邊來,要不然哪里會變成現在的這副模樣?”一人首先向余古赧的智囊發難。
“誰能想到烏八他們會犯蠢,全都往葭蘆川趕過來?”圖木同是個瘦小的阻卜男子,看著就是武技不行,只能在頭腦上下功夫。他為自己辯解,“要是在葭蘆川這邊,只有我們這一千多人,又聽了我的話搶了一把之后就早早離開,宋人怎么會擺下這么大的陣仗?”
“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余古赧一聲大喝,轉頭又道,“圖木同,你說怎么辦?”
圖木同立刻說道:“還是投降吧。宋人已經將村子圍得水泄不通。突圍的話,不知要死多少人。”
“丟下刀槍,出村投降?把自家的性命交給宋人?”一名余古赧帳下的首領搖著頭,“我可不干!大不了拼上一拼,沖到山里面去,誰都別想把我找出來。繞上幾天,遲早能繞出去!”
其他一些首領也附和他的意見,投降的結果就是性命堪憂,在場之人,誰愿去相信宋軍會寬宏大量,不念舊惡?將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中,在場的阻卜人都不愿意,他們只相信自己。
“沒人愿意手上的刀丟下來,但不丟下武器,宋人愿不愿意相信我們?”圖木同反問道。“要是他們不信怎么辦?”
余古赧想了一下,道“……宋人現在肯定是想保著鹽州,只要我們答應到時候能反過來給黨項人一刀,他們還能不愿意?絕不可能強求我們丟下手中的武器。”
“對!”屯禿古斯叫了起來,“我們還可以幫宋人!”
另一名首領也跟著叫道,“嵬名家從來都沒出過什么好人,這一次用了那么大的酬勞請我們南下,還不是要買我們的命?到現在也只付個定金了事,能不能活著拿到還沒付的那一部分酬勞,還說不定。保不準最后兒郎們死了大半,他們就賴了賬,到時候,家里面還能派人出來討賬嗎!?”
幾名部將紛紛點頭:“投靠宋人的好,還是投靠宋人的號。宋人有金山銀山,倉庫里面絲綢絹帛堆積如山,只要宋人能從手指縫里漏出來一點,就夠我們吃上三五年了。”
“前面我都聽著宋人再喊,一個腦袋五匹絹。”老古青懂一點漢人說的話,“一個婆娘才多少錢?要是宋人肯拿這份來買我這條老命,我早帶著家里面的兒郎投過去了。”
“投降宋人,從他們手中賺錢!多帶點財貨回去給家里面的女人孩子。”
余古赧說道:“就是有人心想黨項、契丹,不愿為宋人賣命。投了大宋之后,也方便找個機會就逃走。”
圖木同無奈的看著這一切,就聽見余古赧道:“誰愿意去村外聯絡宋人,跟他們說我們愿意降順?”
棋盤上已經進入收官的階段,黑子和白子看起來占的實地相差不大,不過白子稍嫌零散。連成一片的黑子,將白子分成三塊。這在還棋頭時,是要吃虧的。
這是兩天來兩人下的第九盤棋,韓岡以他拙劣的棋藝,卻每一次都能將棋局拖入官子的階段。但他的官子水平,卻讓李憲得以準確的將勝負差距維持在三四個子之間。
似乎就是因為僅僅相差三四個子的緣故,受到鼓舞的韓岡,成了為回本而不斷砸錢上賭桌的賭徒。聽著接連不斷的捷報,然后一盤盤的將彩頭輸給李憲。
李憲對此無可奈何。一名文臣——而且是重臣——肯跟他這個閹人下棋,其實是給足了面子。如韓岡這樣連皇帝的面子都可以毫無顧忌的駁回的重臣,若是請自己一起下棋,而自家還推三阻四,那就是給臉不要臉了。李憲可不愿意這樣把本來能交好的對象給得罪了。
何況韓岡下棋又不像他岳父那般有名的渾賴,認輸認得痛快,彩頭給得也爽快。盡管只是筆墨紙硯等不算值錢的文房四寶,但其來源自韓岡,也算是彌足珍貴了。
不過李憲還是想早點解脫,這樣實在太累人。
“相公、太尉。”一名滿面風塵的小校被人領進了廳中,單膝跪倒,向韓岡和李憲稟報:“小人乃第九將郭軍將麾下行走,奉軍將之命,向相公、太尉稟報。昨日得令嚴防賊軍主力沿河西竄,故而郭軍將領軍嚴守小紅崖。今日辰時,賊軍竄至此地,遭我官軍迎頭痛擊。如今郭軍將已將其圍在了小紅崖南三里處的大王莊中。”
“是前幾日被他們洗劫過的大王莊?”李憲立刻問道。
“回太尉的話,正是那座大王莊。”小小口齒伶俐,朗聲說道:“村中現在有大約八百賊寇。賊首余古赧已經派人出村,愿就此降伏官軍。”
“就這么投降了?!”李憲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
小校猛點著頭:“回太尉,的確就這么投降了。而且阻卜人傳出來的話還說,若能既往不咎,甚至還愿意聽從號令,對西賊反戈一擊。”
放松下來的微笑出現在李憲的臉上,他扭頭對韓岡道:“這群阻卜賊寇當真是能屈能伸。”
“總算了了一樁事。”韓岡將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丟,站起身笑道:“這兩天辛苦都知了。”
李憲搖搖頭:“只是下棋而已。”
“就是下棋才辛苦啊!”韓岡哈哈笑道,“自知之明,韓岡還是有的,這兩天可是讓都知受累了。”
轉過身,韓岡臉上的笑容轉瞬收斂,對小校吩咐道:“你回去跟李瑛和折可適說,讓他們村中的賊寇:放下武器,出村聽候發落。這是我韓岡的要求。如若村中阻卜賊寇不肯從命,就給他們一個痛快。”
小校怔了一下,李憲在旁也疑惑的說道:“龍圖,這事可以慢慢談啊。有他們在背后倒戈一擊,大敗西賊也不是不可能。既然他們都有心投誠,何須如此強硬?”
韓岡聲音冰冷:“釜底游魚,沒資格跟我談條件!想活命,只有兩個字——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