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章惇,韓岡在京城中,就又少了一個能多聊幾句的朋友。
先是王韶,繼而是章惇,韓岡都覺得趙頊對王韶和章惇兩名擁有大功的樞密副使,有著刻意打壓的味道。
難道當真是為了在對夏戰爭中起用兩人,現在先貶一下?
這種手段未免太過兒戲了。不能參與進戰爭的籌備工作之中,臨戰時怎么可能順利接手?只是靠身份地位,可是不管用的。就是王韶回熙河,想要一下掌握全路的情況和人事然后領軍出戰,照樣是不可能,少說也要幾個月。
且不管天子怎么想,那還是要等上一陣才能知道究竟,反正韓岡眼下是沒什么機會攤到領軍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韓岡因為茶馬互市之事,提前被韓縝請去了群牧司中。
熙河路茶馬互市,以及在廣西,以茶葉和絲絹交易大理國的滇馬,都有韓岡的一份功勞。
韓縝待韓岡比較冷淡,這是正常現象,韓岡不以為意。反正韓縝要處理于茶馬互易的公務,想繞過他韓岡也不容易。
如今兩邊的生意越做越大,每年接近五萬匹。聽起來很多,但這么多馬匹,其中勉強達標的戰馬也就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樣子。
而且青唐馬生長在高原,并不適合平原作戰。在西北高原奔馳無阻,可入了中原之后,很難適應過來。至于滇馬,個頭矮小,不善奔、只善走,適合做戰馬的百中無一。
真正合適的養馬地,應該在薊北或是河套,可惜都被人給占去了。
韓岡去了群牧司,而開封府這里,蘇頌將陳世儒一案審理得差不多了,在大理寺、審刑院和御史臺的共同關懷下,已經向天子將最后的判決結果報了上去。
原本韓岡還認為這個案子牽扯太多,就算是蘇頌決定秉公直斷,為了做成鐵案,也得用上好一陣時間來將口供、人證、物證等一系列證據做得完滿了,才能下定論。哪里想到蘇頌早就準備好了,一但下定決心,立刻就能在棺材上敲上釘子。
但蘇頌繼續擔任權知開封府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
他開封府在任上的時間已經有一年了。
開國之初的三位開封府尹,太宗趙光義、魏王趙廷美和真宗皇帝,能在這個位置上盤踞了很長時間。但朝臣們的權知開封府,基本上沒有能做滿一任的。最短的根本沒上任就給換了,上任后,短的幾個月的,長的也不過兩年。蘇頌想要跳出延續百年的規律,自是可能性不大。
御史臺的舒亶最近正咬著蘇頌。倒不是因為陳世儒這樁案子,蘇頌已經將這件案子砸成了鐵案,御史臺就算想要在這件案子中找麻煩,也只能去咬唆使大理寺下文保陳世儒和其妻陳李氏的呂家人。但蘇頌身上不是,御史臺,可他沒有韓岡 對于舒亶的行為,呂惠卿肯定是心情糟透了。
韓岡這兩天在常朝時,見到呂惠卿時,雖然對方神色上看不出什么異樣,但他的與人寒暄交流的次數,卻大幅下降。而韓岡昨日還聽說,前天江南有一名知縣,上書議論手實法擾民且有礙教化的問題,被呂惠卿請動天子,下詔嚴斥,并貶去荊南監酒稅去了。正常情況,懲罰是不該這么重的。
呂惠卿是準備以開封府當做突破口,將手實法推行下去的。有了天子腳下的樣板,下面的州縣很難的抵擋得了朝中的壓力。這一點,只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得出來,要不然呂惠卿也不會將他的弟弟呂升卿安排做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了。
開封府這里,蘇頌雖然沒有全力支持手實法,但他也沒有給呂升卿設置障礙。可要是換上一位新的權知開封府,那情況會怎么樣就說不準了。開封府地位之重,僅比執政稍遜,貴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絕對不會有插手權知開封府這個位置的人事安排的資格,只有天子能對此拍板。
只能說舒亶選了個好時機,利用這個機會,充分表現了自己的正直,并與呂惠卿劃了一條界線出來。
一名御史,要是什么事都聽從宰輔的話,壞了風評,這輩子就再難有進步的機會——監察御史的后臺,不是哪家宰輔,而只能是天子。御史的責任也只有一個,就是監察百官。漢唐時,言官大部分的精力應該是針對天子的,拾遺、司諫這些官名,都是最好的證據。可到了此時,言官卻成了天子制衡臣子的工具。
監察御史可以有傾向,但不能成為宰執豢養的家畜,也就是說,必要的時候,回頭咬上一口也是可以的,就像蔡確當年咬王安石,成就了他的直名,在趙頊面前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天子想保陳世儒,蘇頌上報卻將夫妻兩人都定了死罪,讓皇帝都沒辦法保他們,接著舒亶就拿著蘇頌之前對某個犯法的和尚事涉開封轄下某知縣的案子的寬縱行事說事,怎么看都有些問題。
但不論蘇頌的職位最終能不能保住,京城內外還是洋溢著過年前的歡樂氣氛。加上新成立的厚生司和開封府,趕在年節前聯合在京城中設立保赤局,專一負責小兒種痘之事——所謂保赤,就是保護赤子的意思——更是喜上添喜。
種痘之術的原理,已經在京城中流傳得很廣了——為了自家的兒孫,甚至許多還為了自己,世人都是著意去打聽其中的奧秘。眼下種痘的原理基本上人人皆知,種痘只是預防而已,并不是治病。所以能早一天種上,就能早一日安心。
從京西報上來的成功率來看,種過痘的小兒,至今都沒有染上痘瘡的跡象,不過種痘之后的半個月內,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其中不一定是牛痘的緣故——而病死的個例,卻也是有的,不過幾率并不大,從現在上報的數字看來,暫時只有萬分之一而已。
只是僅僅是萬分之一的失敗率,還是沒人敢拿著六皇子的性命來做賭注,但東京城中的公卿宗室,基本上都是在保赤局報了名,爭搶一個排在前面的位置。
“排在第一的是雍王長子,接著是蜀國公主家的獨子,下面基本上都是宗室,王相公家的孫子,都排在五十過后了。”
當年推薦韓岡為官的三人之一,如今反過來被韓岡推薦到厚生司中擔任判官的吳衍,這幾天也終于放下了清高,上門來拜訪韓岡,并為韓岡的舉薦來道謝。厚生司眼下最重要的工作,不說其中的功勞有多少,光是接下的善緣和積攢的功德都能讓人遺愛子孫三代。
吳衍于韓岡有大恩,到了韓家,并沒有按照官職來行禮,只分了賓主,平頭坐下。
韓岡聽吳衍說著厚生司中的大事小事,他現在不便干涉,只能私下里聊一聊而已:“蜀國公主的駙馬姓王吧,……那個書畫很好的。”
“王詵,據說與蘇子瞻交情甚深,據說山水是一絕。說起煙江遠壑,柳溪漁浦,晴嵐絕澗,寒林幽谷,桃溪葦村,李公麟都要讓他三分。不過前些日子剛剛以奉主無禮而被貶官。”
“奉主無禮?”韓岡聽得就有三分不快。即便是公主之尊,嫁人后也不過是人家家里的媳婦,家里的事,家里解決,鬧到朝中降罪算什么。
在過去,駙馬成親后,立刻就會提上一個輩分,使公主不需要向駙馬的父母——也就是舅姑——行禮。但時至如今,早就沒有了這個規矩,該行禮就得行禮,根本沒有妄自尊大的道理。
吳衍心中凜然,他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和韓岡的差距。
韓岡只是略略皺眉而已,但流露出來的威勢已經有幾分迫人,換作是普通的官員,恐怕舌頭就要打結了。
不到十年前,在秦州第一次見到韓岡,那時候,現在的龍圖閣還僅僅是一個有幾分傲骨且頭腦聰穎、膽識過人的年輕人,一個窮措大而已,可如今已經澤被天下、名滿中外的名臣了。
人與人的際遇相差竟然如此之遠,若說嫉妒,吳衍心中的確有,但念頭一起,就給壓下去了。
能如韓岡這般不及而立便為學士,必然是有大氣運在身,即便自己沒有幫他一把,肯定能化險為夷,過丘壑如履平地。他只是后悔自己沒能堅持附和王韶,否則現在決不至于才一個京官。
吳衍心念千轉,與韓岡的對話并沒有耽擱,“蜀國公主之賢,在宗室中也是有名的。其姑盧氏病重,侍奉床第邊,親和湯藥,數日不解衣。只是王詵為人不謹細行,甚至狎妓而夜不歸宿,故而”
“哦。原來如此。”
那就是王詵的不是了。仔細想想,韓岡似乎也曾在與人閑聊時聽說過此事,只是沒放在心上,吳衍提到時也沒放在心上。
韓岡記性不差,但并不代表他連阿貓阿狗也都記得。大宋的公主不是唐代的公主。唐時公主有墨敇斜封,干涉朝政者不知凡幾,大宋的公主只有老實做人的份,與朝堂很少有瓜葛。
韓岡聽說過蜀國公主的性格很好,侍奉舅姑、晨昏定省與普通的兒媳一樣,在士大夫中很受稱贊,但也僅此而已。韓岡也沒興趣去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