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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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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更。

  襄州知州黃庸,韓岡時常會面,就是最近見得少了。身邊跟著一個姓名很熟悉,但人很陌生的中年書生。

  普普通通,讓人有些失望,眉宇端正平和,不像是身負血海深仇的模樣,舉手投足,也不似身懷絕技的樣子。如果讓他拉弓,估計能有五六斗就差不多了,飛檐走壁更不用想。

  韓岡將注意力從黃裳身上收回,與黃庸行禮如儀。寒暄了兩句之后,韓岡的視線又轉回到了黃庸身邊人身上,“這位就是令弟?”

  黃庸讓了半步出來,抬手介紹著自己的堂弟:“舍弟黃裳,表字勉仲。今科福建南劍州的貢舉第一。”很有幾分自豪。

  黃裳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學生黃裳,拜見龍圖。”

  “原來是勉仲。”韓岡還了一揖,點頭微笑,贊道:“能在福建拔貢,已經不比中進士容易。而且還是貢舉第一,勉仲想必才學是極好的,今科定能在金榜上高居上游。”

  “龍圖謬贊,學生愧不敢當。”黃裳黯然一嘆,“年過而立,尚不得名登黃榜,蹉跎科場多年,遠不如龍圖初次入貢便高中進士第九。”

  “只是僥幸而已。”韓岡說著都要臉紅了。

  南劍州軍額是延平軍,第一次見面,黃庸自我介紹就是出身福建延平。不過想來黃庸也做不到南劍州貢舉第一。福建路貢舉競爭之激烈,倍于江南,五倍于開封,十倍于陜西,至于韓岡當年參加的秦鳳路鎖廳試,百倍都不止了。

  “記得浦城章狀元子平章衡,金榜題名時是年過而立;癸巳科鄭狀元毅夫鄭獬也是年過而立方高中,大器晚成之輩所在多有,勉仲何須自失。”

  世間有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但實際上仁宗之后的歷科狀元及第,多是在二十多歲。科舉已經算是很公平的選拔考試,當真才劇器博,有那份能耐,在反應、精力、記憶力、創作力和學習能力都處在最出色階段的二十多歲,基本上就能中了。最小的王拱辰,年十七,進士第一,狀元、探花一起拿了。韓岡舉的章衡和鄭獬都是三十二歲高中,已經算是歲數很大了。

  黃裳當然知道這一點,韓岡的話也只是安慰而已,不過釋放出來的善意,黃庸和黃裳都感受到了。

  黃裳又躬身一揖:“多謝龍圖開解,學生明白。”

  介紹過自己的兄弟,黃庸就看向韓岡的身后。

  一個三十近四十的中年人恭恭敬敬的站著,很不起眼的相貌,眼尾和眉梢下垂,一幅愁眉苦臉的長相。韓岡迎上來寒暄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說。但能跟著韓岡,自然不會是普通人。自己帶了堂兄弟,就不知韓岡帶的又是誰?

  不待黃庸示意,黃裳先行開口:“龍圖身側當無凡士,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黃裳垂詢,李德新便上前拱手:“回秀才,在下姓李,雙名德新,延州一布衣。”

  ‘李德新?’黃裳、黃庸同時眉頭一聳,這不就是從伏龍山中傳出的那位名醫的名號?

  在與自己會面的場合中,他出現在韓岡的身邊,那么韓岡的打算也就可以確定了。心中一喜,黃庸原本還是很嚴肅的表情也松弛了下來。

  “可是伏龍山中的李神醫?!”黃裳貌似驚喜的追問。

  李德新連忙擺手,謙虛道:“神醫二字在下決不敢當,只是奉命行事。種痘秘術也是龍圖所授,德新遵循而已。”

  一句話就將底全漏了,黃庸和黃裳驚訝的望向韓岡,韓岡形容不動,抬手相邀:“先進廳中說話。”

  客隨主便,黃庸、黃裳哪里能有意見。一起進了廳中,分賓主坐下,等府中服役的老兵上來奉了茶湯,耐著性子喝了幾口之后,才聽到韓岡慢吞吞的開口:“漕司衙門外面的情形,想必常伯兄都看到了。”

  黃庸低頭:“是黃庸治民不力,致使百姓聚眾于漕司衙門之外。”

  “哪里能怪到常伯頭上。”韓岡笑了一笑,“是韓岡行事不謹之故。”

  黃庸放下茶盞,挺腰端坐,正容道:“黃庸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

  韓岡卻雙手攏著茶盞,感受著掌心傳來的熱力:“常伯想要問的,韓岡多半能猜到。是不是想問種痘之術到底有沒有效?”

  當然不是,黃庸是想問一下種痘之術從何而來,還想問一問韓岡打算怎么解決眼下襄州百姓的問題——有了民意為憑,黃庸自問要從韓岡手上分出一份功勞,那就一點不難了——不過既然韓岡肯說及與種痘之術有關的話題,他也沒有意見,拱了拱手,“正是如此,龍圖可否為黃庸解惑?”

  “有了兩千人為證,基本上可以確定是有效了,想必常伯也已經打聽明白了。”韓岡微微一笑,倒有幾分譏諷的味道。

  黃庸神色不動,黃裳開口道:“李神醫以一人之力,能在數月之間,便給六村兩千人種上痘,想必種痘之術應該不算很難吧。”

  韓岡很坦率:“種痘之術其實做起來也簡單,只要有痘苗,種痘一點也不難。”

  “不知種痘之法從何而來?”黃裳立刻追問道,“是龍圖自創……還是來自曾經救助過龍圖的那位孫道長?”

  “一半一半。種痘法的本源,的確出自于孫師。”韓岡人前人后,對那位虛構的道士都尊之為師,“與筋骨療傷之術一樣,是韓岡臥病在道左廢廟時,與孫師閑聊中得來。”

  聽到韓岡開始講古,黃裳和黃庸身子都下意識的前傾了少許,專心致志的聆聽著。

  韓岡雙目迷蒙,語調深沉,沉浸在往事之中,“種痘法被孫師稱為滅毒種痘法。所謂滅毒就是滅去痘瘡中的毒性,使痘瘡不至害人性命。要先從得痘瘡而病愈的患者身上取下痘漿,這稱為生苗。將生苗種到另一個身體健康的人身上,等那一人發病生痘,如果不死,再從他身上取下痘漿,種到第三人的身上,如此循環施為,至少要傳過七代,得到的痘苗方為減除毒性的熟苗。痘瘡得過一次就不會得第二次,只要依靠熟苗,讓人先染上癥狀輕微的痘瘡,就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這樣的滅毒種痘法聞所未聞,但聽起來很有幾分道理。生病而不死,想必身上的痘瘡之毒要少于病死者,從他身上取下痘苗當然毒性要小。不斷的循環滅毒,最后得到的熟苗,肯定是不會傷人的痘苗。

  黃庸連連點頭,看著韓岡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敬意,能想出如此絕妙的種痘法,想必就是孫思邈孫真人無疑。

  但黃裳沒有點頭,面沉如水:“……若這七次中,有人死了怎么辦?”

  黃庸聞言一凜,連忙望向韓岡。

  “前功盡棄,從頭再來。”韓岡冷冽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

  黃庸手都顫了起來,聲音也顫了:“難……難道……”

  “可是在交趾?!”黃裳則沉聲追問。

  韓岡搖搖頭,笑了:“常伯、勉仲誤會了。如此不德之事,韓岡豈敢用?”他伸出手指比劃著,“將成人包括在內,痘瘡的死亡率是兩成,也就是十人得病,有兩人救不回來。但如果只計算幼兒,則高達四成。就按兩成算,第一次的生還率是八成,第二次就是六成四,第三次只有五成一,到了第七次,就只剩兩成了。如果一開始參加制作痘苗是一百人,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二十人,這是殺人還是救人?!”

  這番計算如果深思下來肯定是有問題的,但糊弄人是足夠了。黃庸和黃裳都緊抿著嘴,無法回答。

  韓岡自嘲的苦笑著,“如果說出來,不知會害了多少人。所以縱然懷有種痘之術,韓岡也是一直藏在心中不敢明言。為救人,先殺人,這件事,韓岡也做不出來。”

  廳中沉寂了半天,黃裳有些遲疑的開口:“如果能造出痘苗,能造福億萬生民,只是八十人的話……”

  韓岡沉下臉:“人命關天,豈在人數多寡!”

  黃裳低頭道:“是黃裳失言了。”但他又立刻抬頭,問道:“但龍圖現在用的痘苗又是哪里來的?!”

  “從廣西。”韓岡又接下去講他的故事:“身懷滅毒種痘法,韓岡苦思了多年,卻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解決方法。直到在廣西發現一樁奇事之后,才茅塞頓開。”

  “什么奇事?”黃家兄弟異口同聲。

  韓岡不賣關子,“韓岡抵達廣西的時候,正是邕州城破,交賊肆虐之時。當時邕州民生凋敝,在交賊退兵之后,為了能盡快將因戰亂而撂荒的田地耕種起來,韓岡派人搜集了大量的耕牛。廣西牛多,有許多人家一家就養了幾十上百頭牛,專門用來販賣,而這些人家家中,卻少有人得痘瘡——當時因為廣西多瘴癘,加上邕州兵災,百姓流離,韓岡對各種疫癥十分在意,卻意料之外的發現了這一點。”

  “這是為何?”黃庸驚訝的問道。

  “因為他們都是接觸過牛痘!”韓岡揭開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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