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聚餐,弄得太晚了,也只有一更了。
踏著官道上薄薄的冰雪,就在熙寧十年還有幾天就要結束的時候,韓岡一行人馬正向著東面的汴梁城前進。
舒亶當然不在隊伍中。他在第二天,便跟韓岡告辭,繼續去前進,去查他的案子。不知道他最后究竟會怎么打算,但韓岡則是想了一想之后,便拋諸腦后。
通往東京城的官道,就在蔡河這條京西主要水道左近修建。韓岡一行人一路走過來,離著蔡河大堤最遠也沒超過半里路。而且蔡河對韓岡來說很是重要,如果襄漢漕渠修通,也是連通到蔡河,然后方才駛入京中。
也因如此,當韓岡走在蔡河邊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多次被身邊的水道所吸引。蔡河上最讓人吃驚的狀況,是完全不見雪橇車的存在。
蔡河之中,流淌著活水,冰層想要變得厚實可以通行車輛難度便大了許多。韓岡的發明雖然對冰層的要求不算很高,但眼下的蔡河依然是遠遠不夠。
今年中原冬天暖,韓岡和他的隨行伴當們剛剛從一年到頭只見春夏的廣西回來,分辨不出這一點,但方興任官數載,基本上都是在中原打轉,卻是很敏銳的感到今年與往常年份的差異。
“今年天氣暖啊。”方興滿載著遺憾,“都不見雪橇車了。”
“不過汴河應該是上凍了。”韓岡笑說著。每年冬月開始,連通黃河的汴口一封,自宿州符離以北,這條運河之中,就見不到活水了,一點底水很容易就凍結起來。在冬天,繼續作為溝通江南和汴京的重要通道而發揮作用。
觀察蔡河只是順便,正經事還是早點抵達京城。一行二十多人,在寬闊的官道上疾馳,過年的前幾天,道上的行人銳減,正好利于他們快速前進。
就這么小步快跑的有了小半個時辰,方興突然訝異的叫了一聲,前進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來。
就在方興望過去的方向,渾濁的黃色煙柱直上云天。身處平原,周圍沒有任何山巒或是建筑物的遮擋,即便煙柱騰起的位置幾乎就在地平線上,韓岡一行也是清晰地看到這個奇異的景色。
“是哪邊走水了?”方興驚訝的望著濃煙騰起的地方,從煙柱的濃度和高度來看,火勢不可能會小,所不定那里連村鎮都一并給燒掉了。
“不,那是煉鐵、煉焦產生出來的煙霧。”房屋樓宇燒起來,不會是這個顏色的煙。更重要的是哪個方位上是什么地方,曾經擔任過判軍器監的韓岡再清楚不過,“那里是軍器監轄下的鐵冶,有煉鐵爐和煉焦爐的。”
蔡河在接近東京城的那一段,北面不遠就是汴水,那里不僅僅是有著前出城外的鍛造作坊,也是有一座實驗性的鐵冶作坊,當初實驗修建高爐,就是在那個方向。
“原來如此。”方興點著頭。
韓岡執掌軍器監雖然是在他任官外放之后,但韓岡在軍器監中的歷歷功勛,他這位身上已經打了韓字印記的選人,不可能不去了解。以高爐焦炭煉鐵,盡管在飛船和板甲的炫目光芒掩蓋下,顯得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不過只要對政事稍有了解,就會知道究竟是孰輕孰重。
“想不到區區一座鐵冶,竟有這么大的陣仗。乍看上去,當真是以為哪座鎮子全都燒了個精光。”
“一座煉鐵爐,一年產鐵量至少有百萬斤,聲勢當然不會小。”韓岡笑著解釋。
方興倒抽一口涼氣,“百萬斤?!”
“如果送來的礦石和和煤炭沒有限制的話,其實數量會更多。”韓岡態度寧寧定定、說話氣定神閑,可心中對方興的驚訝很是滿意。
盡管滾滾濃煙會帶來各式各樣的問題,水源、土地,甚至當地人民的健康,都會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損害。但這是工業化的標志,是讓人興奮的技術進步的結果。相對于造成的損害,其得到的好處是遠遠過之。至于污染不污染的事,只能先放在一邊了。
方興在馬上眺望著遠方,凝固在臉上的驚訝半天也不見變化,“一年百萬斤,想不到京城中的鐵冶都能有這個數目。”
韓岡笑了笑,心中更是有了幾分自豪,“這只是軍器監消耗掉的鐵料的一小部分而已。光是徐州每年通過五丈河運往京城的生鐵就超過五百萬斤。”
“這么多?!”方興心中的驚訝更甚,幾乎都要叫了起來。
這些年朝廷一年的鐵課數量也不過是五百多萬斤,這是全國各地的數字——自從熙寧以來,礦區的生鐵冶煉已經逐步轉給冶戶私人生產,朝廷從中以二八抽分,以兩成的稅率作為鐵課——現在竟然是徐州利國一監,就達到了過去全國的數目。
“多?”韓岡略帶不屑的搖頭,數目聽著的確挺大,可換個單位,也就是兩三千噸而已。如果是千年之后,連個村辦鐵廠的年產量,都是這個數字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韓岡在軍器監中不過一年多,但他留給軍器監的財富卻是豐厚無比,在他卸任之后,他之前所安排下的各項研究和實驗,有許多得到了回報,尤其是鋼鐵,其產量有個爆發性的增長。
韓岡還在廣西的時候,時不時的從他留在軍器監的幾個家人中,收到關于鋼鐵工業的發展情況。
短短兩三年間,朝廷收入的生鐵數量就翻了一倍,而且增長趨勢并未減緩,壓下了所有的質疑,還有對技術外流的攻擊。與此同時,也就是韓岡以國力上的優勢來壓制西北二虜的言論,在朝堂上漸漸響亮起來 ——話說回來,用財富擊敗對手的方略,并不是韓岡的發明,當初太祖趙匡曾對臣子們說,契丹堪戰之兵不過二十萬,一人懸賞十匹絹的話,只要兩百萬匹就足夠,但這樣的想法在太宗趙光義的高粱河之敗后便宣告破滅,而到了澶淵之盟時,更是變成了花錢買平安。
“當初,使北之人回來后,說到遼主也造了一艘飛船用以游獵,當時還有人彈劾于我,說我求名心切,使軍國之器淪于敵手。”韓岡將自己了解到的軍器監的現狀說了幾句后,就笑道,“但現在看到鋼鐵產量,就沒人再說了。對付西北二虜就是得靠足夠的鋼鐵。一千萬斤不夠,那就兩千萬斤;兩千萬斤不夠,那就五千萬斤;五千萬斤不夠,那就一萬萬斤,五萬萬斤,十萬萬斤,終能壓倒二虜。”
“十萬萬斤……”方興忽而笑嘆,“給天下人一人配發一件甲胄都夠了。”
方興對于生鐵年產量達到十萬萬斤難以置信,看他的神色也只是以為是韓岡一種夸張的修辭手法。
但韓岡卻不是這般想的,他一點也沒有夸張。以大宋的人口規模,一旦進入工業化的進程,五六十萬噸的鋼鐵年產量,其實算不上多——自然,這是要經過幾十年的順利發展才有可能實現的夢想。而眼下,如果僅僅是三五千萬斤,則是很容易就達到的數目。
對舊型煉鐵爐的改進工作,在韓岡離開的兩年里并沒有停頓。由舊時只有兩丈不到的爐體,變成三五丈髙的龐然大物,一次產鐵萬斤都是等閑。
這樣的高爐,在徐州有四座,東京一座——這是韓岡半年前收到的信上所寫,如今的情況如何卻是不得而知——而河北,因為太過靠近前線,所以封鎖了技術,并沒有修建高爐。
修造高爐,技術含量不低,加上甚為顯眼,還要吞吃大量的礦石、焦炭,所以也只有官辦,民間就算想造,沒有技術,沒有財力,而且一下就能給查出來。
其實這也是為什么徐州利國監的生鐵產量如此突飛猛進的原因——盡管其中的確有礦冶幾方面技術進步的結果——但更多的還是官辦的煉爐不會與冶戶二八抽分,而是由官府全數吞吃。
韓岡不喜歡私人的小作坊,他們太脆弱,而且對于鋼鐵產業技術進步的用處不大,除非他們能聯合起來,否則任何一項技術發展,都會將他們推下破產的深淵。
徐州利國監要不是靠著遍布礦區的軌道,讓礦石的出產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地冶戶的接納極限,使得官辦的高爐不需要爭奪礦石,恐怕幾萬戶冶戶起來搗毀高爐都不是不可能。
不過出現這個情況也為時不遠了,隨著全國禁軍鐵甲裝備即將告一段落,軍隊對鋼鐵的需要就會下降一個數量級,多余出來的鋼鐵只會流向民間,韓岡當年安排鍛造作坊轉產民用鐵器的計劃,也會大規模的推行。生鐵和鐵器的價格會立馬下降一個臺階,到時候,不知多少冶戶會破產。
一行人繼續前進,方興仍在為百萬斤、千萬斤、萬萬斤的鋼鐵產量而驚嘆不已,而韓岡則想著當軍器監轉產民用鐵器之后,自己會受到多少彈劾,到時候,一個與民爭利的罪名肯定是少不了的。
罪名如何韓岡不在意,他有辦法洗脫,但要是有人以此為借口,去破壞鋼鐵技術的發展,那他就絕對無法容忍。
要想毀滅一個千萬人口、帶甲百萬的大國,不是單純的比拼軍力,而是在較量國力。鋼鐵業的發展,是工業化的里程碑。一個半工業化,甚至只是初步工業化的大帝國,那就是一個怪物,有鋼鐵和火藥作為車輪的戰車,能輕易碾碎任何野蠻的游牧部族。
到時候,所謂的西北二虜,也就在指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