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內銓的衙門,就位于宮城內,這是因為流內銓本就是中書門下的下屬機構,自然不能離著政事堂太遠。自從日前過來遞過家狀后,韓岡天天來流內銓報道,熟門熟路。從右掖門查驗了身份后進入宮城。正面的文德門過去,就是每月舉行朔望大朝會的文德殿。而韓岡要去的地方,則是要再往西,處于大宋的政治軍事中樞——別稱政事堂的中書門下和樞密院的合稱也正巧就是中樞。
流內銓衙門前有涼亭一座,號為闕亭,但這個闕不是宮闕,而是官闕。亭子也并不讓人歇腳,是為張榜所用。就在亭中,并排著掛了一圈水牌,有十幾塊之多。上面貼滿了近日在流內銓登記過、尚未注人的官闕單子,以示公正之意。
這等自撇清的做法,究其因,還是因為如今官場上是僧多粥少,主管低品武臣的三班院中總有三五百個閑官,而統管選人的流內銓之下,同樣有著三五百人。天下官闕不過一萬多,而文武官員加起來超過兩萬。一個好官闕,總是引來多少閑官爭搶。有多少人自入官以來,一直沒能等到個好差遣,更是心中不耐。
可韓岡完全不需要等,從張守約、王韶,到天子趙頊和王安石。都為他的差遣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即便參加銓選,也只是照規矩要走個過場——這是昨日,接待他的一位小吏所言,還說是因為主考的劉令丞不便在考前見面,所以讓他。不過韓岡一向謹慎,并沒有因為一句陌生人的話而放松心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是他一貫的行事準則。昨日他便特意從程顥和張戩那里問了不少消息,也清楚了銓選的大致內容。
武官姑且不論,文官銓選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選人改官,從地方幕職改為京官。另一種是新進選人注官,是新進官員進入官場的考試。
如果是選人改官,照例要判案四道。成績合格者,方能改為京官。這是為了測試被考者的政務處理能力。因為由選人轉為京官后,便可以出任知縣、通判甚至知軍知州這樣的親民官。親民官集行政、民政、司法甚至軍事于一體,是國家政權的支柱,必須要檢驗一下他們署理公事之才是否能勝任這一關系重大的職務。
相對而言,初出官選人的銓選難度就低了很多,如果是有出身,如進士科或是制舉,就沒有銓選,直接授職。剩下需要參加銓選的,大部分都是蔭補官。集中在這個檔次的蔭補官,雖然他們的官品不高,但身后都有著一個或幾個高品的父兄親族,為難他們,等于是找不自在,所以考試的難度很低。
韓岡從程顥和張戩打聽來的消息就這么多,但具體的考試科目他們卻沒提,只說讓他按照參加明經科考試來復習就行了——韓岡不通詩賦,這一事幾天來已經被他們看透了。
在守在流內銓門房中的一眾閑官們又羨又妒的眼光中,韓岡被一名小吏領進了衙門。不過他沒有被帶進主廳,而轉了幾轉,到了一間偏廳中。
廳內只有兩名身穿青袍的文官。韓岡猜測,其中一個應是昨天傳話給自己的劉令丞,另一人跟他平齊坐著,應是同一級別的官員,難道他是流內銓的主官?
走進廳中同時,韓岡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昨夜聽張戩說過,初出官選人的銓敘都是要由一名兩制官來監考,也就是翰林學士或是中書舍人。而以兩制官的階級,都是司馬光、王珪那個等級的人物,有哪個沒有一身朱袍穿,腰間沒有金魚袋?更何況怎么才他一個人來,應該是一批人一起考試才對!
“劉令丞,程令丞,秦州待銓選人韓岡帶到。”吏人稟報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證實了兩人的身份,韓岡更加疑惑了。流內銓的主官是判流內銓事,而張戩昨日也說了,判流內銓的秘閣校理陳襄是正人,讓他無需擔心其他。但沒有想到,那位陳校理并不在,而是兩位令丞在候著他。
韓岡上前行了禮,低首垂眼的退后一步,等著兩位流內銓令丞的發話。只是在他低下頭的那一刻,兩名流內銓令丞互相之間交換了一個眼神,臉上都多了一點憂色。
“韓岡?”劉易聲音低沉。
“正是在下!”
“哪里人氏?”
“本貫密州膠西今山東膠縣。出身秦州成紀。”
確認身份的對話,說了幾句便結束了,單純的走過場而已。放下手上的家狀,劉易換上一副笑臉,“韓兄來京也有多日了,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敢!”
“沒什么敢不敢的!外面的一眾官人天天罵,也不照樣沒事嗎?”劉易哈哈的說笑了兩句,不知為何笑聲中有些發干,又道:“既然韓兄有天子特旨,這銓選也就走個過場而已。畢竟朝廷本有條貫在,無出身者必須考上一次,我等也不好違背。不過韓兄既然能得三人齊薦,又得王大參青眼,還讓官家下了特旨,這才學自然是極好的。銓選連那些不成材的蔭補衙內都能過關,韓兄自不必說了。”
“令丞過獎了,韓岡愧不敢當。”
“哪的話,是韓兄太自謙了!”劉易哈哈又笑起。
韓岡陪著一起輕輕笑了幾聲,但在他看來,此次銓選的迷霧卻是越來越多了。這劉令丞是官場上的老油子,要看破他的心思,不是件簡單的事。韓岡看著劉易,總覺得在他笑容中有著一點隱藏得很好的憂慮和困擾,這讓韓岡怎么想也想不通。很快就很干脆的便放棄了。猜一個人怎么想,還不如看著他怎么做。從行動推斷出目的和立場,可比察言觀色準確得多。
“程兄,你怎么說?”劉易笑完,問著身邊的人。
“是不是該開始了?”
“嗯,是該開始了!”
按唐朝的規矩,新官釋褐,要經過四道審查,即所謂的‘身言書判’——相貌、談吐、書法,以及判事的能力。而到了此時,雖然四項基本原則還是要講,但檢查起來就沒有唐時那般嚴謹。
相貌沒說的,在唐朝也許還講究個五官端正,不能長得歪瓜劣棗。但到了此時,卻已經不再追求長相,而是指的身體健康,無殘疾。如果是進士,甚至這一條也可以含糊過去,瞎只眼睛,脖子有個瘤子,都能當官。
談吐之類更不用說,完全是主觀判斷,如今不會有銓試官拿這一條來卡人脖子。太得罪人不提,說不定還會被投訴。
書法則是做官的基本條件,字都寫不好做什么文官?改去做武官得了。武職好過關,只要親筆寫的家狀上錯字不要超過三個,計算錢谷五題對三題,武官中的書算科便算合格,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后勤武官。如果還能騎騎馬,射射箭,水平不差的話,兩項合一還能評個優等。
而判,就是指斷案寫判詞,依律對州縣呈上來待處斷有疑議的案牘公文作出合理判詞,考驗官員是否能稱職的處理公務,也即是是否能‘通曉事情,諳練法律,明辨是非,發摘隱伏’。到了宋代這里,同樣要考。不過不僅僅局限于判案,另外還要加寫詩賦一首或是試墨義十道——這兩項可以自由選擇。
劉易和程禹受了上命,要給韓岡添點堵。讓官家知道,王安石請他下特旨抬舉的秦州布衣,究竟有多無能!使得天子在群臣面前丟了多大的臉?
但兩人都明白,跟韓岡過不去并不是代表可以在結論上大肆作假。比如韓岡是一個五官端正身體康健的小白臉,就不能說他顏陋貌寢,兼之缺胳膊少腿,并不適任為官。明明口齒伶俐,堪比蘇張,便不能說他本是昌徒,又為非類,雖無雄才,卻有艾氣。明明寫了一筆好字,就不能說他目不識丁。
這樣太容易揭穿,韓岡的名字畢竟通了天,若是有什么情弊,韓岡自訴上去,兩方對質,倒霉的只會是作偽的一方。但把他的缺點擴大,長處不提,改動一下評語判詞,也照樣能讓韓岡吃足苦頭,這樣也才能顯出孔門弟子一字褒貶的手段。
只是初與韓岡見面,劉易和程禹就知道事情不好辦了。
韓岡相貌外表沒話說,任誰也挑不出毛病,只往面前一站,俊杰才士的氣質展露無遺。
程禹和劉易又問了韓岡幾個問題,無論是經術上的,還是史書上的,他都是胸有成竹的一條條、一款款,極有條理的回答出來,談吐溫文爾雅,平和淡定,看不出半點緊張,配合上他本身的氣質,更不可能睜著眼睛瞎說他粗鄙不文。
至于書法,看著家狀上的字就知道是刻苦練過,鐵劃銀鉤,端正的就像刻出來的一般。程禹肚子里計較,這韓岡,莫不是崇文院那邊抄書的出身?一筆的三館楷書,未免太標準了一點。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言談舉止各個方面都有著大家風范,完全不似家狀上所寫的三代農家出身。劉易看著他,都想幫自家女兒招來當夫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