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家里正在收拾家當。
韓家的仆傭以他的地位來說,人數并不算多,男女老少加起來了也不過四十來人,都是做事的仆婢,沒有養來賞玩的。
通常到了學士一級,蓄養一隊家妓、一支樂班,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王安石那樣清簡完全是特例嗎,但韓岡卻是學著他的岳父,并沒有在這事上費心思。
家中人口少,行裝自然也簡單,之前就開始在收拾,到了今天,絕大多數都捆扎好了,等著明天裝上車。
之前已經經過了殿上陛辭這道環節,韓岡預訂的啟程日期也就在明日。在宜出行的好日子,韓岡就要帶著全家老小向西出東京城,去他新的工作地點上任。
依常理,天子應該再見上韓岡一面,算是給他送行,并再次確認他上任之后的施政方針,這是重臣應該有的待遇。但都到了要出發了,天子并沒有再次召見韓岡的意思。
除去禮儀性質的朝會,平滅交趾的功臣,在京城逗留的一個月的時間里,僅僅被召入宮中一次,韓岡失了圣眷的傳言,在京城中甚囂塵上。
一時間一股股暗流涌向韓岡,在京城中,總少不了有人會‘聰明’的揣摩上意,也總有人想靠著踩在另外的人身上,向上爬去。
“天子都只召見過一次,韓岡竟然還能做他的都轉運使!”
“那是他在交趾有功,讓天子不好加以處斷。”
“天子當真看重他,怎么會讓他外放?!”
“不是說他年資淺薄,所以天子要他在外做上數任。”
“天子既然有這番考量,豈不是正好?韓岡身上一點罪名都沒背過,若是給他修成了襄漢漕渠,怎么還能再擋著他入京?我等上表彈劾,讓韓岡戴罪立功,天子自當樂見。”
“如此倒是不錯。本來不想多次一舉,但都到了眼前,總不能放過。”
“韓岡得官前,都已經是快家破人亡,可眼下在熙河路,說起豪富,誰能比得過韓家?前些日子,在下查看熙河諸州田籍,韓家的田地已經多達八百余頃,這貪瀆之罪是少不了的。”
“韓岡在熙河、廣西都沒少殺人,這嗜殺之罪也同樣少不了的。”
“舉薦皆同門,有結黨之嫌。”
“這一干罪名給韓岡定下,諒他也難脫身。”
大事小事都已經處理完畢,在變得空曠起來的書房中,韓岡正抱著兒女,給他們說故事。卻見王厚不帶通報,就咚咚咚的疾走近來,看到韓岡悠然自得的模樣,他急叫道:“玉昆,都出大事了,你還這般悠閑?!”
韓岡放了兒子女兒下來,示意他們出去。待家里的幾個孩子,很守規矩的向王厚行過禮后離開,他方才問道:“出了何事?”
王厚也不講禮數了,一屁股坐下來:“今天十幾人接連上本,一齊彈劾玉昆你,貪瀆、擅興、好殺,要留身勘問,并乞誅之。”
韓岡一臉緊張:“啊,那還真不得了。天子是怎么說的?是不是依卿所奏?”
王厚板著臉瞪著韓岡,而韓岡則是反過來板著臉看著王厚。王厚眨眨眼睛,最后撐不住笑了起來,“當真跟家嚴說得一樣,玉昆還真是沉得住氣。”
“因為是說笑嘛。”韓岡微微笑道。
王厚呵呵道:“哪邊說笑?是說愚兄,還是說彈劾玉昆你的那幾位?”
“難道不都是在說笑?”
王厚縱聲大笑起來,“的確都是在說笑話啊!”
當年司馬光彈劾王廣淵,一連上了八九章,說是要‘留身乞誅之以謝天下’。王廣淵急得到處找人,最后找到了任起居注、隨時都在天子身邊的滕元發,詢問天子當時的回復。滕元發的回答是:“只我聽得圣語云:依卿所奏。”卻把王廣淵嚇得魂飛魄散。
這當然是開玩笑,最后王廣淵屁事都沒有,英宗皇帝根本沒理會司馬光的彈劾,讓王廣淵升任群牧、三司戶部判官,后來又加了直龍圖閣,寵遇一時。
韓岡就是知道王厚是在開玩笑,才這般悠閑的回了這么一句。不過王旖她們卻不知道,從兒子女兒的口中問了幾句,四名妻妾就臉色大變的匆匆忙忙趕過來,卻見韓岡和王厚正在哈哈笑著。
四女一頭霧水,王旖疑惑的問著:“官人,王家二伯不是說出了事嗎?”
“沒事沒事,放心好了。”韓岡揮揮手,“去準備酒菜,我和處道今天要共謀一醉。”
王旖疑惑的看看王厚,不知道韓岡是不是在故意說謊好讓她們放心,王厚則忙站起來謝罪,玩笑開大了也不是好事,“乃是愚兄說笑罷了,不意驚動了弟妹,還望恕罪。”
韓岡的幾名妻妾終于離開了,王厚不好意思的搖搖頭:“早知會驚動到弟妹,愚兄就不開這個玩笑了。”
“家里遲早會知道小弟被彈劾的事,處道兄倒也不用太在意了。”韓岡笑著說道。
韓岡當然知道許多人都對他幸災樂禍,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受到的嫉妒自然也為數眾多。有人趁機上書彈劾,拿些捕風捉影的事來攻擊自己,想趁機撈取名望,這一點根本是不用想的。
但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則是另外一回事。想要彈劾他韓岡,也得先看準時機。
眼下可不是好時候。
“出征在即,殺幾個不開眼的祭旗也是好事。”韓岡的笑容中的寒意讓王厚都有些發冷,“如果此事不給我個說法,我可是要反過來討要個說法了。”
“‘為官不及十載,田產已至千頃’這一條總算是有真憑實據了。”呂升卿一張張的翻看從宮中傳出來的彈章,雖然在私下抄錄的過程中,為了方便起見有所省略,但安在韓岡頭上的罪狀,倒是一條條都不缺的羅列了下來。
“韓家在熙河路,千頃田當是沒有,不過數百頃倒真的有。”呂惠卿撇撇嘴,“可惜找不到田地的原主,全都是荒地開辟出來的,想要告他個強買民田都難。何況高、王兩家在熙河路的田地只多不少,憑這個罪名,怎么都動不了韓岡。”
“當真是一群蠢貨,真當韓岡好欺負不成?”連呂升卿都知道這一干人做的都是無用功,自尋苦吃,“也不看看韓岡的身份地位,現在正要做什么?哪里這般容易被彈劾的。”
“這樣也好,朝堂上也能清靜一點,天子可是要逐人了。”呂惠卿冷笑著。恐怕想打落水狗的那十幾人都不會想到,天子趙頊竟然對韓岡這般看重。
皇帝對于臣子所上的彈章,一般有三種處理方法,一個就是轉發有司,根究是否屬實,以此來決定是否治罪;一個則是留中不發,留待后論;另一個則是并不根究真相,而是直接憑著彈章,將人請出去。
但趙頊對韓岡的態度,卻是三條之外的第四條,竟是親筆批駁,將彈劾韓岡的十幾位官員一個個全都降罪外放,甚至還包括兩個御史一齊發落。處罰之快之狠,今天的政事堂都一時沒了聲音。
“韓玉昆眼下要打通襄漢漕運,捅出天大的簍子,天子都會幫他擋著。”經過今天的這一事,呂惠卿重新確認了天子對于襄漢漕渠的重視,也知道自己之后該怎么做,“任誰敢干擾韓岡行事,天子都不會留手半分。”
“不都是看著韓岡失了圣眷嗎?”
“圣眷。”呂惠卿像是什么好笑的話,咧嘴笑了一聲,隨即冷下臉來,“能不能進兩府那是要靠圣眷,韓岡他一個龍圖閣學士,做著他的都轉運使,還要靠圣眷不成?!為兄若是出了事,外放之后,也少不了一個大郡郡守。”
身居高位的官員則都知道,所謂的圣眷,過了直學士一級之后,也就僅僅決定是否能進入兩府了。一旦哪位得到了直學士的名號,就是在朝堂上政爭失敗,也至少能到地方做個知州。
韓岡都已經是龍圖閣學士,眼下看似沒了圣眷,但他京西都轉運使照樣做著。若是成功,保不準能因功進兩府,就算不成功,降了罪,也至少一個中州知州。
朝堂上的交鋒,下層的官員能貶去監酒稅,但最上面的重臣,即便是失敗也不會被痛責,幾十年來,皆是如此。士大夫不能與凡人論,而重臣更不能與小官一視同仁。
經過了平南一役,從轉運副使升都轉運使,從龍圖閣直學士升學士,韓岡早已經是實打實的重臣,靠著功勞打下的根基,哪里可能是輕易可以撼動的。
“本以為會留中呢。”呂升卿嘆了一聲。
“留中太過曖昧,天子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擾韓岡,所以要想給個明確的回答。”
“知制誥應該會封駁吧?”
“孫洙已經封駁了。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不當以言罪之。”
“那天子會如何處置。”
“多半還是放他們一馬。總不能為了此事,讓知制誥都一起出外吧。想必天子的態度也很明確了,不會再有人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