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敲定了毀棄升龍府的計劃,接下來的具體的實施方案,那就是行營參軍們的工作了。
燕達、李憲告辭離開,章惇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膊,對韓岡笑道:“接下來的事,我們也就能輕松一點了。”
“子厚兄,”韓岡失聲笑了起來,那是自嘲的苦笑:“要不要聽現在軍中到底有多少生病的?”
章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天天都要報給他的數字,哪里還要韓岡來提醒,“海邊的氣候會好一點,要盡快將主力移駐海門。”
南方的山林河湖,多有瘴癘疾疫,不過到了海邊上,就會好上許多。海門在唐代能成為交趾叛亂之后,替代交州城升龍府成為安南都護府的新治所,一個是因為交通,另一個當也是因為從北方調來的平叛軍更能適應海邊的氣候。
韓岡輕嘆一口氣:“軍中現在可是有多少人盼著直接回邕州,回桂州,甚至直接回朝,得讓他們的心先定下來。”
“不能將海門修建起來,這一戰就只能說是未盡全功。加上也還不到班師回朝時候,與其在邕州桂州待上半年,還不如就在海門休整。”
章惇現在是全心全意的要支持海門開港。一旦海門設立港口,展開海貿,第一個受惠的就是福建。章惇以他平滅交趾的功勞,在這其中的發言權必然最大,他的家族能得到的利益當然絕不會少。
章惇的態度,讓韓岡暗喜于心。
交情只能管一時,而利益則能一直維持下去——只要共同的利益能繼續存在。韓岡當年籠絡王韶和高遵裕,也就是用了如此手段。而且交趾能帶來的利益,絕不僅僅局限于木材和糧食。韓岡心中還有著一番另外一個方案。
有功領、有財發,只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是誰與他韓岡共事,就算對自己的才能感到嫉妒,靠著共同的利益最后還是能同歸一路。
走出臨時的議事廳,李憲回頭望望正在商議著什么的兩位主帥,雙眉在沉思中皺起,卻又很快的搖搖頭,像是放棄了繼續想下去。
這段時間以來,他是越來越驚訝于章惇和韓岡之間配合的默契。
兩個皆是性格、棱角皆不缺乏的俊才,共事在一處,就算不爭功,碰撞和摩擦也必然免不了。
天子親授密旨的時候,曾經擔心。章惇與韓岡的交情甚好,這一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但無論多好的交情——即便是幾十年的老友——一旦共事,因為性格、觀點和治政的手段有別,最后反目成仇的例子,那是數不勝數。王安石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眼下兩人配合的卻是很好。從韓岡領軍在邕州城下擊敗李常杰開始,便是如此。直到現在,依然還是這樣。
章惇是主,韓岡是副。
韓岡的謀劃沒有章惇的全力支持,根本無法實現。換作一個妒賢嫉能的主帥,到最后恐怕就會變成兩帥相爭,最終一事無成的局面。
自信心很重要,李憲是這樣想的。無論韓岡表現出多么驚人的才能、手段,章惇都對自己的才能充滿信心。就是有著這樣充分的自信,他才能讓韓岡放手施為。
像韓岡這樣才能卓異、又是年輕有為的英才,章惇能信而用之,換個說法,這就是宰相氣度。
章惇決不是簡單的人物。李憲很明白這一點。但他的人品不被天子甚至王安石看好,李憲也知道這一點。
在王安石的重要助手中,章惇升官的坎坷,遠比呂惠卿和曾布要多。換作是曾呂二人,哪里需要像章惇這樣,要去荊南冒一次風險,才能晉身兩制。也不需要像章惇這樣,要領軍剿滅一個國家,才能有機會進入兩府,他們要做的就是留在京城,輔佐王安石而已——曾布若不是犯糊涂,這時候也能進政府了。
當然,韓岡升官的難度則更高,年齡的問題讓他的多少功勞最后只能換到打了折扣的封賞。也不知之后天子會怎么安排他的職位。或許會讓他留任在廣西也說不定。
但兩人最后能達到的高度,李憲還是有數的。
歷經軍政二事才出頭的官員,他們的根基遠遠要強過一直在京中任職的官員。資歷、經驗積累起來的權威,都是日后進出兩府,或是臨危受命擔任要職的前提。
李憲自感來到廣西、繼而深入交趾之后,與他們還是親近得少了。他雖是中官,一般來說只要服侍好天子、太后就足夠了,但若是在外朝沒有幾個能支撐自己的盟友,日后想有所成就,那也是休想。
統一了思想,接下來當然就是展開工作。
燕達要負責督促蠻部,毀棄掉升龍府。拆毀城墻、廢棄房屋,城中的交趾國人則分派給有功的部族。
毀掉了城墻,即便日后因為地理和道路上的優勢,升龍府或許會再次復興,那也不能再是一座擁有堅固城防的堅城。
而李憲則是要跟著章惇、韓岡率領主力前去海門。不過在動身之前,李憲卻是來找章、韓二人,并不是有什么要緊事,而是有個提議。
聽了李憲的提議,韓岡是小吃一驚。這個主意也虧李憲想得出來,明明是個閹人啊,竟然能想到陰陽調和的問題。
李憲他竟然拿著軍中這些日子管不住下半身犯下的事為理由,提議從蠻部手中收回部分素質上佳的交趾女,一人分配一個,讓他們帶回老家去。
李憲的提議看似有些荒誕,不過這也是好事,這正證明了李憲已經放開了想象力,一切以中國的利益為依歸,不再把戰爭單純的當成打仗、降伏了。
對于這個提議,章惇當然不會反對。可以安撫軍心的手段,從來只會嫌少,不會嫌多。
“南下以來,軍中上下都是,一個個都是正當年,而且眼下又是疾病多發,若能有個提振士氣的方略,用一用也是無妨。”
韓岡對殺人放火并不放在心上,但奸.淫捋掠的事,卻是一直都要求軍中嚴加管束。章惇也是如此,這可以算是儒生的潔癖。
但身在軍中,到了廣西之后幾個月,都見不到幾個女人,下面的將校士卒憋得夠厲害。交趾國已經完了,讓參戰的將校士卒有地方放松一下,并不是壞事。
“可若是將校們以其為妻,那又該怎么辦?”韓岡發問。
以官軍的兵力,如果按需分配的話,至少能一下刮走上萬名交趾女子。如果是明媒正娶,交趾人就都成了官軍的親家,到時候各家親戚一攀,留在蠻部手中的交趾人也就不剩多少了。
“只能為奴為婢,不能為正妻,違者嚴懲之。”章惇冷笑著,“等他們回到關西舊地,隔著萬里關山,也沒什么關系了。”
倚蘭帶著自己的倆個兒子坐在一輛馬車上,前后都是圍滿護衛,已經到了該上京的時候了。
抬眼望著遠方的升龍府。數以千計的人丁,甚至一頭頭大象,正在城墻邊的工地上,為著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著。
他們竟是要拆毀升龍府的城墻!
交趾多雨,當年為了筑起這道城墻,不知費了多少氣力,如今卻要一舉盡廢。
倚蘭淚水盈盈,亡國之人,已經沒有憤怒的權力,除了哭泣就什么也有沒了。
如果問如今,正在蠻部的皮鞭和棍棒下做著苦力的交趾國人,他們最恨的是誰?第一個就是李常杰,第二個就是倚蘭和他的兒子乾德。
大宋要滅亡交趾,就絕不會允許他們成為人心所向的目標。反倒是殺生成仁的洪真太子,在人們的心目中地位就變得高大起來。
在隨軍北去的交趾君臣頻頻回頭,難以割舍的望著家鄉,而官軍的主帥和幕僚們正在商議著該如何維系大宋對交州的控制。
除了韓岡開海的計劃,還有人想到了其他各式各樣的方案。
大部分被否定,但有一項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只是韓岡不怎么喜歡。
“標銅立柱?!”韓岡嫌惡的微皺起眉頭,這是錢多了燒得慌。
漢故伏波將軍馬援是怎么在交趾下的手,這標銅立柱的典故韓岡當然知曉,“但將幾萬斤的銅柱立在交州,只會遭賊惦記,如今可不是漢時,人心不古啊!”
當真不如立一座京觀實在。
不過韓岡在交趾,可是不想殺生太多。只是砍腳趾,不過是施肉刑而已,面上刺字可也算是肉刑,同為肉刑,沒有誰更仁慈的說法 而章惇是肯定希望標銅立柱,這是千古留名的盛德之事,他哪里可能放過這個機會,韓岡看得出著一點,也不好說自己反對,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花錢而已,由著他們玩好了。
海門即將開始修建,而升龍府就要成為廢墟,不過真正的變化還是在朝堂之上。天子、兩府在得到了安南行營靠著區區五千關西援軍,一舉滅亡了交趾的捷報后,對于朝堂上的變局,又會起到什么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