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營寨正在山下拔地而起。
一千多隨軍而行的民夫,正在山坡下為大軍設置營寨。他們的號子聲從城下直傳入折可適的耳中。
民夫們堆土掘壕,將周長數里的預設營地圍了起來。蜿蜒的寨墻沿著河道向山坡上延伸,有水可用,有險可憑,道路易行,這是立寨最基本的條件。
折可適睜著滿是血絲的雙眼,幾天來的不眠不休,讓他看著有幾分憔悴 十二里之外的豐州城,是處在視線勉強能達到的極遠處。在那個距離上,綠色的山峰、土黃色的城垣,都變得模糊了形狀和顏色。
倒不是折可適不想在更近一點的地方扎營,但豐州城附近的草木都給黨項人清理光了,如果要在接近豐州城的地方設立營盤,就需要到花費更多的人力和時間來砍伐、運送木料,筑營的時間也會拖得很長,自然危險性就會成倍的上升,也只能從權了。
不過現在扎下的是主營,等到攻城時,還要在豐州城下一兩里的地方,設置更近一步的攻城營地。到時候,事情就很麻煩了。折可適瞇起眼睛,望了望左右的山林,看來只能等控制了豐州城周邊的山地,借助水勢,從更上游的山中放了木頭下來,飄流到扎營的地點。
只是事情可沒那么簡單。
“前幾天已經有兩次了,今天不知會不會有第三次。”折可適是在自言自語。
不過他的話聽在李鐵腳的耳邊,倒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應聲道:“狼崽子只要吃了人,下面就會盯著人來咬了。肯定還會有。”
“應該還是那一隊契丹騎兵的手段。”李鐵腳咬著牙繼續說著,他族中的一個侄兒就死在第一次失敗的押運過程中,“如果是西賊,用神臂弓就能射走了。”
“多半就是他們。”折可適對黨項人有著深入地了解,能一下抓住突襲的機會,又毫不猶豫的燒光所有的糧秣,只會是不愁吃喝的隊伍,想必黨項人不敢讓他們來自北方的援兵餓著。
這是針對官軍糧道的攻擊。由于官軍的主力還在向豐州城下進發,道路上留給敵軍突襲的時間并不多,盡管官軍還沒有完全控制整條道路,兩天來受到多次襲擊,但只讓西賊成功了兩次,暫時還沒有問題。
“四郎,不能再讓遼狗在后面猖狂了。”李鐵腳臉上滿是憂慮,“等到郭太尉領著中軍到了豐州城下,只憑沿途寨堡的守備,后路多半會更加危險。”
“一開始的方略就是以一半兵力——也就是三萬兵馬——攻打豐州,而剩下的軍力則是分散開來,護衛糧道,分鎮沿途寨堡,并監視道路左近的各處險地。如果真的一切順利,之后也不用太過擔心。”折可適動身往山坡下走,“只是也不能光想著糧道,說不定今天就會輪到我們。”
他回頭看著李鐵腳,“中軍趕到這里,至少還要兩天的時間。營壘必須要加快,今天入夜前就得建好。”
“只要營壘修好,有這里的五千兵馬,就算豐州的賊軍都來了,也照樣能守住。”、郭逵所率領的本陣剛剛進入豐州地界,不過陸續進抵豐州城下的宋軍兵馬已經有五千之多,李鐵腳很是自信,“若是契丹人當真敢過來,正好殺他們個落花流水。”
折可適笑了笑,再看看修建得熱火朝天的營寨工地,心中又感到一陣遺憾,“可惜留在豐州的百姓都給殺絕了,要不然就地調來一批民夫,修建得能更快一地見。”
“哪里還有人了,連個牲畜都看不到了。”李鐵腳搖搖頭,他可是來過豐州不知多少次,眼下的豐州與他過去的記憶差了不知有多遠。豐州陷落之后,一年的時間里,此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本來就是準備用豐州來交換羅兀城,西夏人根本沒有治理安撫的打算,一番劫掠殺戮之下,豐州的地界之中已經看不到多少普通百姓。
李鐵腳的牙齒咬得咯噔咯噔的直響,“日他鳥的西賊,就是奪回來,豐州也是廢掉了。”
折可適緊抿著薄薄的雙唇,眼神冷冽。這原本可是折家的地盤,如果不是舊豐州的淪陷,也不會分割出去。這里的百姓有許多都與府州沾親帶故,比如李鐵腳的親戚就有許多生活在豐州。在黨項人占據之后,逃出來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都沒了消息。
回到正在興建的營地中,屬于折可適的帳幕已經在營地一角搭建了起來。走進帳中,不一會兒,下屬的偏將裨將和指揮使們,一個個都聚集到他的面前。
折可適正要吩咐麾下將校今夜小心防備,就聽見有人騎著馬直奔自己的營帳。蹄聲在帳門前一停,然后就有一人直沖近來。
“種……種諤……”沖進來的人是折家的子弟,急切之中忘了禮法,就在帳中大叫著,“前日種諤領鄜延軍在葭蘆川邊,大破西賊兩萬,斬首不計其數。”
帳中騷然,沒有人能不驚訝,怎么鄜延軍會往河東這里過來?
‘葭蘆川……’折可適將這條消息放在腦袋里一轉就明白了,‘想不到給種子正撿了個大便宜去!’
帳中的其他人還在想著,折可適就抬眼瞪著自己的族中兄弟,吊起眉梢,喝問道:“會不會說話,難道沒學過規矩!”
被折可適一瞪,信使就知道規矩了,恭聲道:“啟稟四將軍。前日,種太尉遣羅兀城主王都巡領軍往河東來,誘使西賊誤以為他們意欲支援麟府,故而從神勇軍司急追過來,最后就在葭蘆川邊一場大戰,王都巡鏖戰于前,種太尉追攝于后,最后大破西賊兩萬。”
折可適又瞪了他一眼,‘鏖戰于前’‘追攝于后’,這小子根本是在背種諤得意洋洋散布給周圍軍州的捷報:“‘大破西賊兩萬’這話當是吹噓。神勇軍司才多少兵?不可能傾巢出動!”嘆了一聲,“不過神勇軍司兵潰,此事不可能有假。他們落入種太尉的算計中,傷亡也不會小。”
折可適掃了一眼帳中漸次醒悟過來的眾將校,“神勇軍司遭逢慘敗,西賊在銀州夏州的駐軍一個辦法就是直攻羅兀城,設法殲滅從葭蘆川趕回的官軍,這是反敗為勝之策。不過以種諤……種太尉之智,當不會留下這個破綻,很有可能再趁機咬上一口。如果不打算采用攻打羅兀城這一個策略,銀夏的西賊就只能設法分兵去支援神勇軍司的防務……接下來鄜延軍會怎么做,你們應該能想得到。”
“種太尉是想打銀夏?!”
“那不是當然的?以種太尉的脾氣,會甘心看著郭太尉在豐州建功立業?”折可適問著,帳下眾將一齊搖了搖頭。種諤是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他與郭逵的惡劣關系,在軍中也不是秘密。
“而且銀夏的駐軍與神勇軍司的幾個大族都沒有什么交情,”折可適繼續說著自己的推斷,“非親非故,為他們拼命的可能性很小。故而不大可能會去冒風險攻打羅兀城,反倒是分出一部分兵馬去神勇軍司守著,幾面都能交代得過去。”
“那我們該怎么辦?”沒人甘愿自己拼命,卻讓種諤在旁邊撿便宜。
“當然是趁此良機大加宣揚,動搖黨項人的軍心,以求盡速破城克敵。”
“說得沒錯!”帳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折可適抬眼一看,更加熟悉的身影正掀簾走近帳來。
“父親,你怎么來了!?”
看見父親折克行掀簾進帳,折可適吃了一驚。就算折克行命外面的守衛不要通報,自己也該聽到兵馬入營的聲音啊。
折克行似乎猜到了兒子在吃驚什么,走進帳來,很自然的坐到了主位上。
“路上遇到了契丹軍,拼了一下,給他們跑了。傷了一些人,走得慢拖在了后面。”折克行渾沒把丟下大隊、帶著十幾個親兵趕到前線的危險之舉當做一回事,“不過也捉到一個活口,削了幾根手指之后,倒是承認自己出自西京道的皮室軍了,后面就給了他一個痛快。”
此前雖然猜測著有如此威勢的騎兵,必然是出自遼國最精銳的隊伍,但當聽到折克行親口確認之后,帳中眾將還是變了顏色。
“遼狗是偏幫著黨項人了。”李鐵腳發狠道,“抓幾個活口押到北面去,看看遼狗的皇帝宰相們認不認。”
‘沒用的。’折可適心中搖頭。即便他們的身份被證實,開封那里也是不敢戳破的,否則官場、士林、民間都會起大亂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全都當成黨項人一起斬首算功勞,反正北面既然讓他們打著西夏的旗號,當然也不敢承認他們的身份,“這一隊契丹騎兵必須盡早解決他們了。要是讓西京道那一部皮室軍誤認為我們好欺負,又多派人來,事情就不好辦了。”
“辦法也是有,不過這就要有人冒一點險。”折克行的一對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兒子。
“孩……”折可適聲音一頓,改口抱拳:“末將愿往!”驍勇之意,氣沖斗牛。
“小心一點。”折克行如上司看待下屬的眼神中,這時又多了分父子連心的溫情:“要小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