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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雨澤何日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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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怪!”

  鄭俠別出心裁的一手,讓韓岡也為之驚嘆。

  只是‘難怪’二字一出口,王雱和呂惠卿的臉色就都難看了幾分。

  “玉昆,這不是佩服人的時候!”王雱陰著臉說道。

  韓岡卻笑道:“不妨事的。”

  呂惠卿為人深沉,眨眨眼的功夫就恢復了正常。韓岡的自信讓他可以安心,但他不忘提醒:“鄭俠獻上的那可是圖!”

  韓岡收起了笑容,正正經經的重復道,“不妨事的。”

  韓岡當然明白流民圖的作用有多大,栩栩如生的圖畫遠比白紙黑字的奏章更有說服力。當實實在在的圖像和空虛的文字擺在一起的時候,哪邊更為可信,想必絕大多數人都不會猶豫。

  所以呂惠卿和王雱都一下失了方寸并不奇怪,此圖一上,原本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形勢完全又都給扭轉了回去。

  對于這場從熙寧六年延續到熙寧七年,時間長、范圍廣、受災民眾為數眾多的旱災,最佳的應對,就是當地的知州、知縣施政得力,將災民安撫在治內——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招數,就是不能讓大股的流民抵達京師,否則京城中略有動蕩,反映到朝堂上時,就是一場大地震。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如果沒有韓岡,王安石就很難有辦法應對。因為他手邊,除了曾、呂等寥寥數人,在治政的能力和經驗上,卻也找不到一個合適且可以信賴的人選,總不能讓曾布或者呂惠卿出外吧?

  同時從品階上,也只有韓岡最合適。要知道,韓岡的本官品階,一年前還在呂惠卿和章惇兩人之上,只是呂惠卿升翰林學士,而章惇在荊南立功,才又反超了過去。如果將韓岡算進來,新黨中的重要成員中,他的官階排得很靠前,僅次于呂、章,以及背叛出去的曾布。王雱、曾孝寬、呂嘉問等人其實都不如他。

  從關系上,韓岡還是王安石的親女婿,雖然因為薦張載入經義局,兩人有了紛爭。但韓岡在政治理念上,還是站在新黨這一邊。而且王安石和韓岡因為經義局之事而有了矛盾,還是一個優勢。韓岡出任白馬知縣,在外界看來,是王安石嫌女婿礙事,所以將他踢出去——盡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事實,當時的確也無人能確定旱災一定會延續到此時——想看翁婿倆笑話的人很多,故而為韓岡的準備工作爭取了不少時間。

  韓岡的成功讓人喜出望外,不過若是他沒有成功的阻擋流民,王安石他們的就得再退而求其次了,于京師城外安穩住流民。而那時候,就要設法鉗塞住天子的耳目,不能讓他知道流民的慘狀。盡管這樣做要費些周折,幸而天子不可能出宮視察,兩邊都是空口白牙的說話,到時候就要拼一下天子到底會相信誰了——失敗的例子雖多,但成功的案例也不少。

  可誰能想到鄭俠會獻上一幅流民圖?

  韓岡沒有看到圖,不過他能想象得到圖上畫的是什么。

  世人都是相信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趙頊作為天子,沒有隨意進出宮城的權力。他能做的,僅僅是坐在一成不變的宮室中,從冷冰冰的文字里,了解他的國家現在的情況。

  他有耳目,他有密探,皇城司可以清查京城內外之事。可趙頊得到的報告,依然是冷冰冰、毫無感情、且經過修飾的文字。

  ‘民情憂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這些干巴巴的文字如何能觸動人心?百姓衣衫襤褸,啃食草木,易子相食的慘狀,區區文字能描繪得出?即便有著王安石、蘇軾一般的筆力,也不可能讓從沒有忍饑挨餓、受困受凍的趙頊,體會到無法獲得賑濟的流民們的困苦。

  而一幅繪畫水平不要太高的流民圖,卻肯定讓從沒有見識過的皇帝感到怵目驚心。

  如今流民們的整體情況,其實要比所有彈劾王安石的奏章中所描述的情形要強出不少。可文字和繪畫都是藝術的一部分,藝術上的夸張絕不會缺。不論是奏疏還是流民圖,想必鄭俠在其中夸張的程度不會太輕,否則不至于讓趙頊留了王安石到現在。

  這個時候,王安石只有兩點還算運氣。

  一是鄭俠拿著白馬縣作為他的論據,第二,他韓岡就在這里。

  韓岡因此而胸有成竹。但王雱卻不放心。怎么說韓岡也是空口白話,他說白馬縣安置流民穩妥,能不能讓看了流民圖的趙頊相信?天子不可能離開宮中,親自去白馬縣看個究竟。而當皇帝起疑心時,就算身邊的親近內侍,也不會全盤信任。

  所以他再一次提醒妹夫:“那可是圖!”

  “不妨事的。”韓岡第三次重復著。

  一封用著非法的手段發出去的奏章,惹了朝堂政局的大變。可始作俑者鄭俠,卻猶在安上門處盯著他的手下兵卒,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人聲,車馬聲,時時從窗外傳進來,鄭俠安居在城門邊的簡陋廳室中,暗自默誦著奏章上的文字。

  “如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斬臣于宣德門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濟,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他擅發馬遞,這罪名是逃不掉的。但如果能讓圣聰不再被蒙蔽,使得天子能了解到外界流民的慘狀,如他所言,盡廢新法,那么十天后還不下雨,就算被處以重刑,他也甘愿接受。

  鄭俠相信他的奏章和畫卷,能對天子有所觸動。前日親自用筆書畫的時候,他的心情激蕩得都難以自持,手抖著,壞了好幾副草稿。流民們的慘狀歷歷在目,想必圣君閱卷之后,也會明了當朝宰輔阻塞言路、不使下情上聞的罪行,以及新法殘民之處。

  原本城南的流民不過數千,救治雖然不利,可也沒怎么餓死人。鄭俠本有心上書,但他知道這點流民人數,根本引起不了天子的注意。幸好讓他聽說了白馬縣竟有數萬流民!

  數萬啊……這兩天過來,說不定就有十萬了!竟然將這么多流離失所的河北百姓堵在黃河邊上,不讓他們到京城來接受賑濟,此輩奸佞當真可恨!

  鄭俠咬著牙,他幾乎都能聽到無數流民們哭號聲壓倒了滔滔黃河水。自家身受朝廷俸祿,哪能不為百姓申冤?!

  “可恨什么?”

  聽著聲音,鄭俠抬頭。一見來人,就收起了臉上的痛恨之色,迎客的聲音說不上熱情:“原來是東美兄。”

  來人黎珣黎東美,扁鼻子,一對小眼,下頜突出,碩大的肚腩,卻看不見脖子,臉上還疙疙瘩瘩,乍看起來像只蛤蟆。其綽號也是如此,只是黎珣聽人如此稱呼,卻從不生氣,是個好脾氣的人。所以才能受得了鄭俠的硬脾氣,被王安石三番四次的遣來說話。

  看到黎珣來訪,鄭俠開始擔心,他的奏章到底有沒有讓天子看見。

  鄭俠知道自己被王安石看重,要不然前日也不會遣了王雱邀自家入經義局做檢討,又讓黎珣三天兩頭的來尋自己說話,但正因為如此,他就決不能坐視王安石敗壞了國政。如今內外皆憂,難道不是宰相之過?!

  “不知介夫在恨著什么?”黎珣坐下來笑著問道。

  鄭俠沉著臉:“只是聽說河北流民阻于白馬,不得安置。”

  “介夫,你這可說錯了。”黎珣很驚訝的搖起頭,“韓玉昆在白馬縣,鑿水井,開溝渠,設營地,將數萬流民都安置的妥妥貼貼。要不是他在此事上建有功勞,天子怎么會將他遷為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

  “一縣之地安撫住數萬流民?”鄭俠回想起前幾天見到王旁時,說到白馬縣流民多達數萬后就突然收口的樣子,頓時嗤之以鼻,“笑話,真當世人都是瞎子嗎?!白馬縣可只有兩千戶人家!”

  “介夫,眼見為實啊!”黎珣勸道,“韓岡在關西屢有殊勛,亦多發明,去歲從南方運糧而來的雪橇車不正是他所創,還有水晶陽燧、霹靂炮等物就更不用說了,焉知其人不能安撫流民。”

  “關西?”鄭俠冷哼一聲,“正是此輩貪功邀利,妄開邊釁,生民膏血耗于無用之事,才讓北狄蠢蠢欲動。素日只見南征北伐,邊地諸將皆以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繪圖而來,卻無一人將天下百姓質妻賣女、父子不保、遷移遠走、困頓襤褸、拆屋伐桑、爭貨于市、輸官糴米,遑遑不給之狀報知于上。”

  鄭俠一連串的短句如同礌石一般砸了出來,身在王安石門下奔走,黎珣這位熙寧三年的進士卻自有其才能。他相貌鄙陋,但口才不差,指了指門外,“不知介夫你說的這些,如今在哪里?”

  鄭俠聞言便怒上心頭,雙眉一軒,厲聲反問:“難道沒有嗎?!”

  “……難道很多嗎?”黎珣悠悠然的同樣反問著,“如果這一等苦,生民無人不受,天下早就處處烽煙,你我現下如何還能安坐此處?”

  鄭俠沉聲道:“東美,須知防微杜漸之理。災患未至時風平浪息,恍若無事,來時便如疾風暴雨,不可復御。流血藉尸,方知喪敗,此愚夫之見。貴于圣神者,為其能防患于未然,而轉禍為福也!”

  他霍然起身,同樣一指窗外:“如今之事,正是山雨欲來,藏之未發。不罷弊政,逐奸佞,救補于世,悔之晚矣!”

  “罷弊政,逐奸佞?”

  “所謂弊政,青苗、免役、保甲、保馬是也。所謂奸佞,曾布、呂惠卿、呂嘉問是也……”鄭俠恨聲道,“如韓岡這等蒙蔽圣聰,誑言欺君之輩,更是決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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