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也沒有再 運輸糧食來打壓糧價,這正合韓岡的心意。
只是在韓岡想來,用來平抑糧價的糧食,只要動用開封府的常平倉應該就夠了——而且這還不會影響開封府的糧食安全——在開封城內外,有著富國、永豐、順城、五丈河以及夷倉等七八個大的儲備糧倉庫,最小的一個都是存糧超過十萬石以上的大倉庫。
不過聽王雱的意思,他是準備要一下將東京城的奸商們打死,省得到了春天再為此而煩心——一旦動用了常平倉,就等于是告訴人們,政事堂的手上只剩最后一招了,心思蠢蠢而動、準備到春天發難的必然不在少數。
所以王安石和王雱才有了開汴口,破河中之冰,在冬天輸送泗州、宿州的存糧上京的想法。所以侯叔獻以碓冰船破河冰的建議,才得到了王安石和王雱的看重。也因此,一聽說韓岡這邊有著更好的辦法,王雱便立刻飛奔而來,連夜向韓岡討教。
只是他們的想法初衷雖好,卻一點也不現實。
“用雪橇車大規模的運輸絕不可能。”韓岡立刻就否定掉了王雱的幻想,“熙河路從來沒有過在冬日大量運輸糧草的經驗。”
熙河路冬日的交通路線,的確是通過凍結的河道來運輸。不僅是渭源堡通往狄道城的道路,就是隴西與渭源的交通,還有狄道與臨洮、珂諾等寨堡的交通,同樣是通過雪橇馬車來聯系。
熙河路主要的城池寨堡,基本上都設在河邊。借助洮水、渭水等河流凍結后形成的通途大道,冬天的熙河路一樣能夠順利交通往來。即便其中有幾段河道中間有瀑布,但附近的兵站都在那里設了哨卡,在合適的地點安裝了大型的絞盤提升裝置,將雪橇馬車卸載后,分批吊運上去,其難度并不大,只是偶有損失而已。
但這樣的運輸方式,主要還是以傳遞消息為主,加上一些過年時的犒賞,運力并不大。從來沒有說用雪橇馬車大規模運輸的:冬天不比春夏時節,山間的一場暴風雪就能讓運輸隊損失慘重。就是眼下小規模的運輸,路途上的損失其實也不少。
而眼下要大規模組織雪橇車來運輸的還不是熙河,而是汴河。在過去,根本沒有河道冰面上運輸的經驗,而且又沒有足夠的準備。倉促行事,臨危受命的六路發運司,能做得好這件事嗎?
改裝車輛其實不難,只要肯動用人力,六路發運司手上用來修補綱船的過千匠戶,半個月之內,改裝出兩三千輛以上的雪橇車都沒問題——只要牢牢的釘上形狀合適的木條,就可以將馬車車廂,甚至一些不大的平底船改造成能在河面上跑的雪橇車。
可是為了保險起見,同時臨時改造的雪橇車本身肯定也有問題,其載重撐死也就二十石上下。二十萬石糧食,就是一萬車次。這樣的數目,韓岡不是小瞧人,六路發運司當真是組織不起來。運到肯定是能運到,但動用大批車次的運輸過程中,中間的損耗不知會有多少。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雪橇車,顧名思義是在雪上行駛,不是冰橇。但汴河上那里只有冰,雪橇在上面不好走啊……”
王雱臉色為之一變:“雪橇在冰面上就不行嗎?”
“有個幾寸厚的雪就夠了。”韓岡倒不會騙自己的大舅子,“就是沒有雪,短途運輸其實問題也不是很大,最多顛簸一點,跑開了就沒什么關系了。但問題的關鍵不在這里。”韓岡神色嚴肅,沉聲說道,“從宿州到東京,路途有五六百里之遙。河中情況懵然不知,埋頭向前送,一路顛簸,倉促改裝后的雪橇車很難承受得起,中途的損耗可是難以計數!”
聽說雪橇車可以在冰面上使用,王雱的神色就緩和了下來,不為韓岡后面的話所動:“依玉昆你看來,用雪橇車比起驅船使碓來搗冰凌如何?”
那還用說,肯定是要強出百倍。韓岡絕不會相信,在千年后都讓人頭疼的河道破冰問題,在這個時代能夠輕易解決。再怎么說,雪橇馬車也是經過幾年的實際驗證,大規模運輸難度雖說很大,可比起侯叔獻的方案來,還是靠譜得多。
王雱的心意已經完全透露出來,韓岡沉默一陣,終于開口問道:“……真的要如此行事?”
“箭在弦上。”王雱聲音沉甸甸,“所以才來問玉昆你,究竟可不可行。”
“這樣的損耗絕然不小,能有一半入京就已經是萬幸。”韓岡再一次提醒王雱,“運輸成本可要比綱船高出許多。”
“再多也多就跟從關中運糧去熙河路差不多。”王雱不以為意的笑道:“記得當初蔡子政在涇原路時,曾上書言及‘自渭州至熙州運米斗錢四百三十,草圍錢六百五十’。”
“蔡副樞說得夸張了一點,斗米四百三,一石運費就要四千三,也就是五貫半宋代一貫為七百八十文,足貫方為千文。”韓岡搖頭,蔡挺是虛言恐嚇而已,拿著最高時的價格來做例子,并不是平均數,不能當真的,“記得熙寧三年、四年、直到五年年初,總計從涇原路運來米麥差不多有三十余萬石,草料也有四十五萬束。難道光是在運費上,就用了三四百萬貫?”
“但運費比糧價要高出數倍那是沒跑的。”王雱立刻接話道。
“這倒是。”韓岡點頭承認,“三五倍總是有的。說起來如果沒有小弟所創的兵站制度。以舊時路中的消耗,要將糧秣運到最前線,三斗能有一斗就不錯了。如今至少省了一半。”
王雱倒沒在意韓岡的自我吹噓,“不論路中要花多少,這邊都沒有關系。就算是以蔡挺所說的運價……只要能在今年冬天將宿州、泗州的囤糧運抵京城,中書可以承受!”
王雱的聲音斬釘截鐵,韓岡頓時沒話可說了。
心中暗自嘆著,財大氣粗就是好哇!
當一個有足夠實力的政府,不惜代價的開始全力運作的時候,損失和阻礙的確不算什么了。只要能達到目的,只是單純以三五倍的金錢為代價,他們都能夠承受下來。就像后世的工業化國家開戰,國家機器運作起來,無數物資在戰火中化為灰燼,但對于國家來說,在勝利面前,這些消耗和損失,根本算不上多大的問題。
雖然大宋并不是工業化的國家,但掌握在王安石這位宰相手中的資源,要想支撐起這條道路來,并不算很難。既然王雱如此說了,韓岡此前的顧慮全都得到了解脫。既然是不計損失和花費,有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了。
心思一活,腦筋就開始轉動起來,原本的擔憂全數化成了動力,“改裝過的雪橇車,只要修補整備后,年年都可以使用。今次改裝的成本就可以平攤下來。”
“這點花費也不算什么了。”王雱輕松的笑著,他這個妹夫,推三阻四的半天,現在終于肯幫著出主意了,
韓岡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不知能不能秘密一點的改裝呢?”
王雱眉頭一動,頓時笑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嗎?”
原本準備使用侯叔獻的碓冰船,其實王雱自覺還是失敗為多,甚至有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但聽說了韓岡有著雪橇車這一冬季運輸隊利器,他當時就有了暗中陰人一把的想法。現在見韓岡也是如此提議,頓時有了惺惺相惜,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
韓岡察言觀色,也笑了起來,“看來元澤兄已經胸有成竹了。”
王雱點頭:“愚兄會通知六路發運司,讓他們全力改造,并且嚴加守秘。”
“另外雪橇車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幾輛車廂連在一起。可以節省不少馬力。”駁船可是一拖拖上好幾船貨物在后面,火車也是一個車頭帶著,在阻力并不大的冰面上行駛,雪橇車也可以多拉上兩車。
當然,還少不了能在冰面上使用的重釘馬蹄鐵。
韓岡當初在熙河就已經將馬蹄鐵拿了出來,可是由于他的功勞太多,原本敝帚自珍,準備用來博取功名的武器,早就被視如平常,王韶、高遵裕看重歸看重,呈遞上去后,卻也沒有幫韓岡換回來多少封賞。
不過現在跟著王雱一說,王雱拍案叫絕。至于分段運輸,也就是兵站制度,同樣不在話下,韓岡都拿了出來。
一番話說了一夜,兩人精神抖擻,將前后事一起細細討論,將各項步驟逐一敲定。不過他們都沒有考慮過其實在沒有下雪的道路上,可以用馬車來運送糧草。
畢竟打壓糧價,與其說是商戰,還不如說是心理戰。陸上運輸的運力多寡,每一位糧商的心中都是有數的,糧商背后的靠山們也是有數的。故而王安石硬是要開河口,因為暢通的汴河,可以徹底的將糧價給打壓下去。而韓岡的雪橇車則是一個謎團,沒人能猜測得出能運多少糧食進京,這就可以讓那些糧商們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