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隆無心的插話正說到點子上,韓岡得他提醒,精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內!若身后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業?開榷場,行市易,不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興市易,斷人財路,必惹眾怒。當彈章交加而上,又有誰能安心開拓河湟?”
韓岡正正說到王厚的心結上,他雙眉微皺,有些無奈。看了看韓岡,他欠起身虛心問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難,秦州沿邊地廣人稀,只要見縫插針,在屯墾處筑堡而守,兩三年內便有小成。通過屯田兵來震懾周邊蕃部,打擊悖逆之輩,再公平處斷蕃漢糾紛,賜親我漢家之蕃酋以官職,以收人心。使其為我用,而不為西夏所用。日后攻打西賊,他們也便是助力!”
韓岡說的安定邊疆的方法,從古到今,一脈相承,也算不得什么獨創的見解。但王厚已被韓岡前面的話所打動,不住的點頭,只覺得眼前的韓秀才實是有大學問,大見識。
韓岡不再說屯田市易之事,能說的都說了,再深入說下去自己就要露底,話頭一轉,輕輕嘆道:“不過關西早非勝地,出產已遠不及漢唐,否則也不需辛辛苦苦的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黃河的流水沖掉了,而黃河也因此變成了黃色。這可不是好事!不僅關中良田盡喪,連天下都遭其患。”
韓岡說得鄭重,王厚身子前傾,用心聆聽。
“如黃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從關中而來。若是在潼關之前,黃河水流湍急,泥沙隨水而流,但出了潼關之后,河水頓緩,其中所帶泥沙便會沉積下來。”韓岡向王厚舉起酒碗,沒有過篩的濁酒中,許多酒糟隨著酒碗的晃動而載浮載沉,‘綠蟻新醅酒’說得正是這種沒有濾過的酒漿,“聽說汴河便黃河水而泥沙淤積,必須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趕不上河底抬高的速度。”
王厚點頭稱是,他去過東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連接黃河的河口附近,堤內的綱船甚至比堤外房頂還高,都是因為黃河泥沙倒灌的緣故,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驅動大批民伕和廂軍。汴河兩岸的百姓,為此苦不堪言。
韓岡把酒碗放下,碗內的濁酒漸漸定下,而酒糟便沉到了碗底:“你看,只要水流輕緩起來,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沉淀下去了。欲治黃河水,先治黃河沙。欲治黃河沙,則得先從沙土來源著手。否則任憑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應急手段,決堤改道也是或遲或早的事情。”
“韓兄說的正是。”聽得韓岡說得通透,王厚不自覺的喝了口寡淡無味的濁酒,嘆道,“慶歷八年西元1048年六月,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陽縣決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們為了是填塞決口,還是順勢將河水導往北流,鬧了幾年也沒見分曉,后來勉強行事,也沒成功。
到了嘉佑五年西元1060年,大名府魏縣第六埽決堤,分出一條支流,由篤馬河向東入海。黃河經由東流與原來的北流同時入海,號為二股河。黃河一分為二,是堵是疏,還是任其流淌,從仁宗朝吵到了現在。富、韓、文幾位相公,沒少在廷上爭辯過。
還有梁山泊!八百里水面又由何而來?還不是后晉開元元年西元944年黃河在滑州決口,水淹曹、單、濮、鄆諸州,洪水積蓄在巨野,巨野澤才變成了梁山泊。”
“聽說幾個月前,黃河好像又改道了?”趙隆插話問道。
“沒錯。就在八月,北流填塞失敗,許家港河決。水泛大名、恩、德、滄、永靜五軍州。淹死軍民數以萬計。”王厚長長嘆了一聲,“為了這條河,不知費了多少錢,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終究無法根治。”
韓岡低頭抿了一口酒。只看王厚這一段議論,絕對是在河防上下了苦功。韓岡自知在黃河水利等細節上,他是肯定不如深有研究的王厚。不能再往細處談,韓岡把話題拉回到自己擅長的水土流失上:“這就是泥沙過多的危害所在,南方雨水十倍于北方,而長江水勢自是遠過黃河,為何長江少有決堤?還不是長江沙少,黃河沙多的緣故。砍了太多樹木,山上沒有草木固土,雨水一來便會泥沙俱下。看看涇水之清,再比一比渭水之濁,是何故方有涇渭分明之語?”
“涇原樹多,可以固土,而渭河自伏羌往上,全是光山。”王舜臣搶答道,韓岡說得深入淺出,他也能聽的懂,想得透。
“說得好!”王厚抬手敬了王舜臣一碗酒。王舜臣哈哈一笑,很灑脫的接下了飲了。
“王軍將雖然年輕,卻在關西走得多了,各地地理了解得不少!武藝也是過人一等,連珠箭術更是一絕。”韓岡拍著王舜臣的肩膀,向王厚介紹了一下,幾句話便讓王舜臣感激涕零。
屋中三人越聽越是入神,此時少有人能把黃河水患從根源處說得如此明白。韓岡說得一時興起,一把掃開桌面的雜物,用手指蘸著酒水,就在光桌上點畫起來。先一筆畫出了一個尾部上拖的‘幾’字形。韓岡指著道:“這就是黃河!”
穿越千年,真正有用的是什么?是對江山地理的認識!——至少對韓岡現在來說,的確如此。
一本千年后只值十幾塊錢的地圖冊,放到千年之前,莫說千金,萬金亦可換。那可是動員了千百萬人次的測繪工程和各種先進儀器所繪制出來的地圖,不是等閑可比。
韓岡歷史并不好,對日后的歷史細節發展懵然無知,但他對于地理學上的認識卻十分的出色。加上他的口才,就算千年的時間,導致對地名的了解有所偏差,可要蒙過王厚這毛頭小子,卻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單是這一筆‘幾’字,就已經讓王厚更加佩服韓岡。不看過大量的地學書籍,并仔細推演過江山地理,這世上有幾個知道大江黃河流向的?世所流傳的《水經注上,可從沒天下輿圖這一頁。王厚能了解到黃河、長江的大致走向,還是沾了父親王韶的光,從渭州知州兼涇原路經略使的蔡挺那里,見識過復制自崇政殿中張掛的天下輿圖。
“黃河是這個樣子?”王舜臣和趙隆也都好奇的看著桌面,他們雖然都看過黃河,也天天喝著黃河支流的水。但讓他們將黃河說出個一二三來,絕對是兩眼一抹黑,支吾半天也不定能迸出個字來。
“對!正是如此!”王厚幫韓岡證明,他在‘幾’字的右下方點了一點,“這里就是東京。”
“這里就是東京啊……”王舜臣和趙隆專心的點著頭,卻不知他們到底有沒有聽懂。
有了千年之隔,具體的地理名詞有許多都發生了變化。韓岡說不定在地名上還不如王厚,但大的區域韓岡憑著前身的記憶,互相印證過后,卻也熟悉了下來。他指著‘幾’字右邊一豎的右側空處,“這是河東今山西。因為位于黃河東側,所以有河東之名!”
手指再從河東往上推,停在‘幾’字頭上一橫處,王厚立刻道:“是契丹的西京道。”
韓岡又蘸了點酒水,橫著一拖,把‘幾’字下面的開口幾乎封起,“這是渭水。而我們現在就在……”
話聲輕輕一頓,王厚便聰明的在代表渭河的一橫下點了一下,沉聲道:“伏羌城。”
“而西賊就在這里。”韓岡指著被渭河和黃河括起的一片土地,“這一片地,被黃河三面環繞,形如布套 。故而我稱之為河套!”
“河套!?”王厚重復著。他在嘴里喃喃念了幾聲,仿佛在咀嚼著詞義。最后他才重重的點頭,“起得好,起得好,的確像個口袋,正是套子的樣子。”
韓岡直起腰,雙臂夸張的張開,放聲道:“黃河百害,唯利一套。黨項人占著此處,興靈注1一帶水網交織,直如一塞上江南,不論耕種還是放牧,都是遠勝他地。而興靈之外,又有瀚海阻隔,使外敵難侵,此天險尤甚長江,廣如淵海。要想直搗西人老巢,先要考慮如何穿過七百里瀚海,還要考慮如何保證糧道暢通,否則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王厚接口道,“從河東、鄜延、環慶幾路往攻西賊,必定要受阻于瀚海。若從秦鳳、涇原向北仰攻,又有天都山和兜嶺阻隔。就算諸路同時出擊,只要憑借天險,西賊將兵力分散亦能防守得住。但若是在更西一側,比如蘭州,放上一支奇兵,卻能讓西賊首尾難顧。”
“蘭州?那是西賊占著的罷?”趙隆問道。
注1:興慶府,靈州,即現在的銀川、吳忠。
:言語的組織比實際內容更有用,許多演講乍聽來十分出色,但事后細細一想,也不過是些陳詞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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