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意志,就是朝廷的命令。
當章惇發出指令,要求召開議會,為皇儲舉行登基大典,召集天下各州議員的文書,當天夜里,就從京師分發出去。
然后,下一任皇帝,大行皇帝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趙士訓,想要坐上大慶殿正位上的御榻,就得等到最后一名議員抵京為止。到底要等上多久,則要看云南的山林河流和西域的荒漠戈壁,哪一個更耽擱行程了。
短也要三個月,長則說不定要拖到半年,已經遠到萬里之外的議員才能趕到京師。因而新天子登基的儀式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旦,這樣就能有足夠的時間,讓最遠處的議員也抵達京師。
也因此,在長達兩百天的時間里,大宋帝國就不得不維持一個完全沒有皇帝、所謂天下無主的狀態。
先不說在全民代表面前宣誓登基,已經完全背離了過去幾千年來王位傳承形成的規則。只是這長時間的皇位空懸,一個巨大的空窗期,就足以引來眾多愚蠢的、貪婪的、充滿野心的投機者。
“也不知道這半年會有幾個皇帝跳出來”
馮從義剛剛回到關西,他跟著召開議會的傳書一起回來。帶來了京師最新的消息,也帶回了對時局的憂心。
“離京前,游景叔和黃勉仲都分別跟我談過這件事。”馮從義的臉上還帶著整整三天舟船勞頓的疲憊,不過精神上卻因為想要說服韓岡,而有著一種提振起來的亢奮,“他們都在擔心,天子遲遲不能繼位,最終會引發大亂。”
“大亂……”
輕淡且滿不在乎的回應,沒有出乎馮從義的意料。他談話的對象,也與話語一樣風輕云淡,隔著翻滾著渾黃泥漿的渭水,遠眺著對岸林立的煙囪。
一只只煙囪,高高低低,拔地而起,仿佛秦嶺上的杉木林,挺拔的向上生長。滾滾黑煙,遮天蔽日,從上游咸陽一直延伸到長安城外。
將視線投往同樣的方向,馮從義不由得輕聲喟嘆。
規模甚至可以比擬開封北的工廠群,更有著還要超過開封官營工廠技術水準,還有著比鞏州渭源的老工業區更加優越的地理位置,位于渭水之南的這一片工廠,正是他的表兄能夠毫無動容的面對未來混亂局面的主因。
要說馮從義心中的真實想法,他實際上也并非那么擔心。經過韓岡長年累月的宣傳或者說洗腦,工業越發達,戰爭潛力就越大這個概念,至少在雍秦集團的高層中已經根深蒂固。
但雍秦集團在京中的代表們的憂慮,他也必須原原本本的傳達給韓岡。
身居京師的危機感,守在安全的關西的人是難以體會的。尤其是在皇帝無故猝死之后,朝堂上死水微瀾的局面,反而凸顯了京中氣氛的詭異。
當列車穿過河南府,平安進入陜州地界,馮從義終于擺脫了好些日子輾轉反側的失眠,睡上了一個好覺。
正值汛期,渭水大堤上隔著一里地,就有一個窩棚,監察大堤和水位的人日夜在堤壩上巡查,休息就在窩棚里。
韓岡是巡查的。大堤上的人們自是勤謹了許多。窩棚里面看不到人,全都在大堤上來回巡視。
馮從義知道,韓岡挺不耐煩這些表面文章,過于殷勤的知縣和縣丞都被他晾在大堤下。不過在堤上值守的,基本上都是大堤后村莊里的鄉民。不用擔心韓岡走后,就松懈下來。
冬天新修的大堤看起來質量不錯,修堤的錢總算沒白花,之前走了好一段路,都沒有看見裂隙和蛇鼠的洞穴。
沒有蛇鼠洞穴,也許是覺得水太臟。馮從義想。
據說近些年渭水里能捕到的魚一年比一年少,而魚肉的味道也總是有股子莫名的異味。
都是工廠里排出的臟水導致的。尤其是那些生產酸堿的化工廠,規模都不大,可排出來的廢水比大型的鋼鐵廠煉焦廠都差不多了,流經之處,同樣是草木不生,魚蝦不存。而鋼鐵廠和煉焦廠的煙氣還要更勝一籌,
但就算是霧霾污水,都比在京師里面強——其實京師里的水和空氣也是差不多的污糟——如果不是更差的話。
京師里的氣氛真的很不對勁,所有人都裝作對皇帝的死沒有太多感覺,都堂甚至還在繼續推進對遼攻略。只有私下里,才會對熟悉親近的人交底。
黃裳且不論,馮從義和了解游師雄。那是能如河蚌一樣把心事藏在緊閉的殼中的人。當年面對南下的廣銳叛軍,而身邊只有幾百老弱時,他都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憂慮膽怯,而是保持著最大的信心,鼓勵身邊人——這是馮從義早年打聽到的。如果不是很不看好局勢,又對韓岡抱有期待,不會讓自己他的想法。
“第一回心里沒底是肯定的。”韓岡說,轉身往前走,“能多經歷幾回,習慣了就好了。”
還要死幾個皇帝!
好吧,這其實沒人在乎。
問題在于皇帝死后引起的變化。
變化會帶來機會,也會帶來危機。
馮從義跟上去:“如果是三哥你在京中主持,他們是一點不會擔心,我也不會,但現在在京中的是章惇,而不是三哥你。”
“我還以為這個問題在幾年前就已經解決了。”韓岡沖馮從義笑了笑。
這一段堤壩分段的負責人,也是這一段堤壩下面村莊的里正,帶著人過來,被韓岡的護衛攔住。韓岡讓護衛放行,向這五六十歲的老者問了幾句堤壩上的事。
老頭子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韓岡的身份嚇的。韓岡對這類人一向好脾性,笑著說話,馮從義卻是不耐煩的扭過頭看著河中的風景。
堤壩內側不遠處,河水之中,豎著一根紅白相間的木樁,那是測水位的柱子。今年的汛情要超過往年。最近漲水,已經被淹沒了大半,警戒水位的紅線在渾黃的河面上忽隱忽現。現在還只是人盯著,再漲一點,就得安排軍隊上堤駐守了。
打發了誠惶誠恐的里正,韓岡在馮從義的身側,同看向河中渾濁的洪流,“要說亂,永遠不會少,只會越來越多,宇宙本來就是越來越亂的。”
馮從義幾乎翻白眼,有時候韓岡的確是神神叨叨的,雖然他不會懷疑韓岡說話的真實性,但他對鉆研自然之道實在是提不起半點興趣。
他皺著眉頭,“好吧,不收拾的房子的確會越來越亂。但我們現在說的不是什么宇宙、房子……”
“那就說這洪水,哪年會沒有”
洪水的確年年有;朝堂上吵架什么時候都不會少;天災對于幅員萬里的超級大國來說,完全是日常;就是皇帝,前些日子,利州還抓了一個關起門來在莊子里稱帝的,封了東西宮,封了宰相,還要建三宮六院,把村里的女子都收入房中,而后村民報官,利州的警察把他抓了起來——基本上只有流放遠惡軍州一個結局了。
難道真的可以不用擔心了程度上有差別,本來就不能一概而論的。
“真要拿洪水來比,如今可是黃河破堤了。”馮從義說。
“只是漲到平堤面,會否破堤,那得看治水的怎么處理了。堵也罷,疏也罷,都得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暮色漸濃。風大了起來。工廠的氣味,正隨風散去。沒有了黑色的煙氣干擾,天邊的晚霞此刻紅得分外妖嬈。
霞光映入河水,渾濁的渭水也似乎多了一抹紅暈。
渭水奔流不息,終南山山色若有若無,韓岡似也為此刻的風光所打動,“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韓岡素不作詩,但偶爾會有一二金句,讓馮從義映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