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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變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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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千字大章,今天兩章加上昨天欠更——也就說今天早上要更的,本來說早上寫好,但劇情連續就沒能在出門前寫完,回來后一直寫到現在。

  種樸輕輕扣了扣桌邊,眉心微皺,“想不到幾年前江南燒工廠的事到現在還沒完。”

  種樸是因為種沐帶回來的商會會議內情,匆匆自綏德返回的。

  種沐前兩天才去京兆府參加過雍秦商會的理事會議,會首馮從義就商會所面臨的形勢,以及未來的發展,都做了詳細說明。

  雍秦商會囊括了關西所有排得上號的工商業主,以及幾乎所有的大族豪門,背后還有著韓岡這一堅實后盾。但這一后盾明年就要離開相位,作為韓岡溝通商會的代表,馮從義肯定要透露一些內情,以安定人心,因而這一次的會議便顯得極為重要,重要到種樸都要在第一時間趕回來了解。

  剛剛經過了一天半的旅程,回到延安的種沐臉上看不見疲色,“馮會首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好美食,好美色,圣賢都難免。人心好利,此乃天理,但必須要知節制,不可一味放縱欲望,悖了仁心。”

  “不用說這些廢話了。”種師中不耐煩的打斷,他這些日子正顧著練兵——都堂宣稱對遼要作戰到底,種師中就盼著能被選去攻遼——族中產業的事他壓根就不想多問,“江南的絲廠現在用倭國和高麗的奴工,人工比我們關西少得多。這種事還用多說嗎?直說準備怎么辦吧?”

  在場的幾人當然還記得,正是因為那一次的暴動,使得雍秦商會內部通報到所有開辦工廠的會員們,對工人展開了大檢查,確認是否有暴動的可能。

  而結論是否定的。關西工廠對工人的待遇,遠比江南的工人要強,能吃飽喝足,自是不會有人鬧事。但與暴動可能微乎其微所相應的,就是關西工人的人工極為高昂,一年三十五六貫都只是平均數。

  除去購買裝備和軍事工程的費用,剩下軍費平均到每一名士兵身上,也就這個數目了。而這些禁軍士兵拿到手的現錢,還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

  這樣人工,拿到其他路州,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做官的官人里面都有每個月只拿三四貫料錢的——雖然只是從九品,雖然沒計入衣賜、冰炭、年節和其他各種收入,但那到底是官人啊,每年實打實的俸料錢竟然跟每天一身骯臟的工人差不多。

  連只有一半收入的士兵都沒暴動,關西的工人當然更不可能暴動。但關西工廠主們的寬厚,其他地方的工廠主卻沒有一個能學得來,全都是盡一切可能的盤剝工人。

  江南絲工在魔教的煽動下暴動,燒毀工廠、搗毀機器、殺掉廠主,當暴動被平定后,江南的絲廠廠主們,不約而同的開始外購奴工,倭人和高麗人充斥在江南絲廠中,而且使用奴工還多了一個好處,就是能用婦人和幼.童了——如果使用的是漢家婦人,必然會引來衛道士的各種抨擊,壓榨漢家童子,那就更要引動無數責難,朝廷更因此徹查了多次,十二歲以下的幼.童嚴禁進入工廠勞作——但這一切保護,對異族并不適用。

  因為這些絲廠廠主的肆無忌憚,絲綢的成本降到了關西工廠主們都不愿與之較量的地步。關西工廠主們只能依靠不斷進步的技術和優秀的工人,保住對棉紡織業的控制。

  但隨著棉紡織業的發展,也就是棉布的銷量,近年來增長越來越慢了,排除西域北庭,商會所能控制的棉田也快要到了極限,商會中的成員對這一趨勢,都感到十分擔心。

  種師中別的沒在意,這件事還是記得的。

  “急什么?”種樸瞪了種師中一眼,“此事事關重大,不問清楚怎么行?”

  種師中性子急躁,正在做正經事的時候被拉過來,更加心煩,“等二哥,五哥,九哥他們來了后又要聽一遍,這煩不煩?”

  “事關玉昆相公,沒有他,你去了北面都沒處立功。”種樸臉一板,“安心坐下聽!”

  種家現在是關西第一將門,老一輩已經在家休養,族中之事都是他們這一輩的兄弟來管,官中的,軍中的,還有族中產業上的,權力都分到種樸這一輩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長不是種家嫡長一系,而是種諤之子種樸。

  種樸一聲呵斥,種師中雖然臉色難看,但還是耐下性子,坐著沒敢動彈。

  種樸轉回頭,溫和的對種沐道,“十五,你繼續說。”

  種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馮會首說,江南絲廠那是涸澤而漁,絕無好結果。”

  種師中動了動嘴皮子,強自忍住了,繼續聽下去。

  種沐手上有一本小冊子,這是他參加會議時自己記下的筆記,每一句就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不過配上頭腦中的記憶,卻幾乎將馮從義的原話都復述了出來。

  “我們關西人開廠,比如棉紡織廠,商會會給最合用的機器和技術,平安號會給貸款支援。只是因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對工人的要求很高。這就使得關西的工廠,必須優待工人。

  其他地方就不一樣了。完全把人當做消耗用的工具。再舉個例子,就比如繅絲廠,工人的手必須時常伸進滾水中,挑出蠶繭的線頭。新工人第一天就會把手燙傷,之后一直都很難愈合,三五年之內,整個人就廢掉了。為了避免出現當年燒廠再現,絲廠主大量使用倭國和高麗奴工。

  他們這么做,看起來人工成本時低了許多。但我們的工人是努力的做事,而奴工則是被動無奈的做事,效率就不一樣。還有機器,奴工操縱不了太高級的,而我們用的永遠是最好的。這樣一來,我們一個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個人干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細細算下來,關西工廠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實比江南絲廠的絲綢都低。”

  “而且那些廠主最蠢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他們大量使用奴工,這么做的結果,是原有的工人無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買不起出產的絲綢。”

  “織造的買不起布料,種地的買不起糧食,不說仁義二字,就是以商論商,都是蠢事一件。”

  “香精香料的買賣規模,永遠比不上布帛生意,而布帛買賣又比不上鹽,鹽比不上糧食。為什么會有這個區別?”

  種沐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

  種師中不耐煩的敲了敲扶手,種樸則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為使用的人多與少吧?”

  種沐點頭,“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與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別。”

  “越是不可或缺的買賣,規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飯;鹽也不能缺,只是比糧食需求要少;布帛當然也重要,但總比不得米麥和鹽,至于香精香料,沒了也死不了人。”

  “京兆府斗米八十四文,從潼關運進來每斗也要七十五六文,還有各色稅費,每斗還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賺的,一斗米也就四五文的樣子。可這一斗米看著是利薄,實際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幾萬貫的賺頭。東面的福建人是怎么情況,諸位……呃,”種沐從筆記本的記錄上抬起頭,“兩位叔父也許都知道,他們仗著手里每年出產的兩千三百萬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糧價操控在手中,看著一直都是低價,仁義之名傳布天下,卻把糧食上的錢都賺了,比貴價賣的時候都賺。其他商貨也是一般。按照馮東主的說法,市場越大,壟斷市場就越有利益。”

  饑荒時,富貴人家高價售糧,其實很多時候都是為了收買農戶手中土地,并不只是貪圖那么一點糧食利潤。只有城市中的糧商,才會只把心思放在利潤上。

  但不論這些人的相反如何,過去的做法又如何,自從福建商會崛起之后,他們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了。

  福建商會控制了南洋周邊數以千百計的種植園,即使是在南洋有產業的雍秦商會成員,都把種植園產出的糧食交給福建商會代售。福建人由此控制了天下糧價,在他們的操縱下,開封府無論災情如何,糧食永遠不漲,而其他州縣,糧價的波動也沒有過去那么大了,這是福建商會的功德,博得了無數善名,同時他們也在其中賺到了更多。

  以此為例證,馮從義的道理,外人也許還不明白,雍秦商會的成員只要聽了,很快就都會明了了。

  種樸只瞑目深思片刻,就點了點頭,“有道理……繼續說。”

  種沐道:“只是商會轄下的工人,按去年的統計,足足有八十萬人。”

  “八十萬?!”百無聊賴的種師中聽到這個數字,都驚訝起來。

  種樸在旁做證,“就有這么多。十九你不知道,我們家里的產業就有七八千工人了。”

  種沐也道:“的確就有八十萬,關西男丁的十分之一。”

  凡是人數在超過兩位數、基本實行了機械化的工廠,全都加入了雍秦商會,也就是說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雍秦商會的管理下。

  僅僅是機械、鋼鐵、礦產等與日常生活聯系不緊的重工業,就有二十余萬工人。加上紡織、器皿制造等輕工業,總共吸納了關西全境超過十分之一的成年男子。

  聽著種沐細算,種師中咋舌不已,“都比關西兵籍上的丁口多一倍了。”

  種樸道:“賺錢的,肯定是要比花錢的多。”

  “其他地方的工人其實也不少。徐州的工礦,最多的時候就有十五萬人。江南絲廠的工人,也有二三十萬。京師就不用說了,各種工廠加起來,至少十萬人。但我們的八十萬,全都是有錢的!這八十萬人背后,就是至少五六十萬戶人家,兩三百萬人。”

  種樸一拍桌子,明白了種沐想要說什么,“市場!”

  種師中本是迷糊,但得到種樸提醒,也明白了過來,倒吸一口涼氣,“兩三百萬買家!”

  “按照會中統計,我們關隴地區的中等人家,每人每年的棉布用量在一匹半。如果這八十萬工人買不起棉布,就等于每年少了近五百萬匹的銷量。在關西,包括隴右、關中,各色棉布的年銷量可也只有不到兩千萬匹。”

  “四分之一啊。”種樸一聲嘆,不細算他都想不到,這些出賣勞力的工人,竟然會是工廠產品的大買家。

  “不僅僅是棉布,”種沐道,“沒了這兩三百萬人,柴米油鹽醬醋茶都不知要少賣多少,又有多少商戶無法開張。”

  “看來我們是做得對了。”種樸笑道。

  種師中也有些開心,“江南一幫子都是鼠目寸光。”

  他拿起茶杯,與種樸碰了一下,第一次對種沐主動要求:“十五你繼續說下去。”

  “雖然近年來,棉布銷量的增加速度在減緩,但以中國的人口,對棉布的需求還遠遠沒有到達極限,只是很多人買不起。”種沐對著手上的筆記本念道,“一個辦法,就是讓各地的百姓富裕起來,另一個,就是繼續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

  種師中立刻道:“第一條可難了,江南讀書人那么多,都還是一幫一幫的目光短淺之輩,哪里可能讓利于百姓。”

  “第二條呢?”種樸問。

  “就是擴張種植,選育良種,盡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加快改進各種機器,包括蒸汽機、紡機、織機,訓練工人,讓一個人能夠管理更多的紗錠,操作更先進的織機。減少庫存和運輸中中不必要的損耗。而要嚴禁的,就是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質量,這會毀掉關西布的名聲。為什么即使價格高了幾文,百姓們都還認我們關西的布,就是因為我們的質量,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能穿得長久。”

  種樸沉吟道:“其他都還好說。就是擴張種植這一條,可就難了。”

  種師中也問,“海邊現在還能買到地皮嗎?”

  種沐道:“是有些難。”

  因為關西的地勢局限,雍秦商會的成員在商會的支持下,全力向舊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縣擴張,大肆購買近海土地,并藉此大量移民。由于海水侵蝕,許多灘涂地,都無法種植糧食,但棉花耐鹽堿的能力要強一點,往往能夠種植。

  只是一開始關西人買,別人沒在意,等到看到地里的棉花之后,當地人又如何會讓關西人繼續將這個便宜賺下去?

  “到現在為止,”種沐說,“也就在滄州、海州等地占了些便宜,讓那里的關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

  “南洋呢?”

  種沐搖頭,“比不過,南洋的地,福建人近水樓臺,我們關西鞭長莫及。西域能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只是貨運的成本太高了。”

  種樸和種師中都明白,做買賣,成本才是關鍵。西域、北庭,兩家都護府,就算能種再多棉花,可怎么運回來?

  “這樣該怎么辦?”

  “設法修路,連接西域和中原。加快蒸汽機車的開發,繼續降低物流成本。”種沐道,“棉花、棉布的好處,絲麻都比不上。只要棉花的成本繼續降低,世間對織物的消費,棉布能夠讓其他各色布料降到總量三分之一還不到。”

  種樸點頭深思,種師中又不耐煩起來,“這些我都明白了,但這跟這一次會議的重點有什么關系?難道你們去京兆府,不是因為”他聲音低了下去,“玉昆相公要辭位嗎?”

  “這前面一番話,只是讓兩位叔父明白關西是穩定。”

  “江南,還有其他地方,就不那么穩了?”

  “其他地方就跟火藥桶一樣了。”種沐拿出了一本小冊子,只有十幾頁紙,鄭重其事的放在桌上,“這是橫渠書院的六名學生,在一位教授的帶領下,去了河南府的福昌縣,用了三個月在當地進行了調查。這就是他們的成果,只是簡略版,全版總共十七萬字,只能去京兆府的總會圖書館查看。”

  種樸拿起了冊子,種師中好奇的看著,種沐在旁介紹,“這份報告,就跟之前橫渠書院的幾份調查報告一樣,不過應該是經驗多了,這一回調查得更為詳盡。商會的研究基金資助了他們三百貫。照規矩,著作權歸于調查撰寫者,版權屬于商會。其中縮略版,所有會員都能免費查閱,同時也會刊載在學會的期刊上。但全版則資深會員可以免費查閱,普通會員按照級別需繳納。”

  “兩位叔父可以看這里,”種沐指著冊子上的一頁,小冊子早被他翻得卷起了邊,“文、王、富、陳四家的田地,占到了福昌縣中田地總數的五成。這還沒計入被隱瞞的田地。我們都知道的,河南府中,方田均稅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

  種樸嘆息道,“富家名聲還不錯。跟玉昆相公結姻親的。”

  種師中冷道,“都一樣。”

  “而且這四家最近在交換土地,”種沐繼續說,“同時,與田宅相關的契約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連同那些不經過官府的白契,土地買賣應該是倍增。”

  “這是在兼并!”種師中道。

  “不只是兼并。”種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實是準備收回佃權,廢除田壟,使用大型農具進行耕作。”

  “大型農具?”種師中問。

  “蒸汽機,重犁,播種機,收割機。還有深井、水車、水渠,”種沐一樣樣的數出來,“普通的只有幾畝地的自耕農,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只有擁有百畝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擠得出錢去修。重犁等農具,更是只有富人才買得起。使用了這些農具后,就不需要佃農了。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數收歸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

  “久病之人難抗寒暑,小農則是難抵天災人禍。本朝不抑兼并,這土地越來越多的集中到少數人手中,而蒸汽機、重犁,耕作技術上的發展,加劇了這一點。日后只會富者益富,窮者益窮。”

  “就像絲廠建立后,江南的男耕女織就只剩其中一半了。現在又有了這么多新式農具,男耕都快要沒了。”

  “幸好關西人少地多。”種樸感慨道。

  “還有隴右、寧夏、甘涼這些新疆土能夠移民。”種師中咂了一下嘴,“別的不說,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讓關西人移民,又開辦工廠、礦場。每年多生了那么多,現在還不覺得關西人多。”

  兩人雖然沒有去橫渠書院聽過講課,卻也看過講義,能夠理解其中的聯系。

  雍秦商會的成員,家里的子侄幾乎都會去橫渠書院讀書,同時商會也大量資助書院學子,并向書院捐款。使得兩家關系十分緊密。而且商會經常組織成員——畢竟他們是資助人——去學院聽課。他們能夠接受相應的理論,甚至可以說,都是馬爾薩斯人口論、社會天演論和生存空間論這幾種理論結合起來的韓式儒學的支持者。

  “所以說,東面現在局勢很不好。之所以還能維持,還是因為兩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糧價壓制,使得民怨一時不得爆發。攻遼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緩,也是因為國勢不能再拖。只有最快速度的拿下遼國,瓜分遼國的土地和財富,才能暫時扭轉現狀。”

  “暫時?”種師中驚訝地問。

  種沐苦笑點頭,“馮會首就是如此說的,只是暫時。這個問題遲早要爆發,即使拿下遼國,也改變不了東面那些人的吃相。”

  種師中呵的一聲冷笑,“到頭來,還是什么都做不到。按這個說法,玉昆相公應該留在京師才對,不該回來的。”

  “說是暫時,其實基本上能掙出十幾年的時間。但這前提是必須拿下遼國。”

  “玉昆相公是擔心章相公?”

  “馮會首沒說,他也不好說。但侄兒私下里跟劉五公,金副會首他們聊過了,估計是玉昆相公擔心平遼的功勞太大,如果他準備強留京師,必然會引起章相公忌憚。到時候,兩派牽制,反倒把正事給耽擱了。就像河東,如果能與河北配合,何至于一場慘敗?所以玉昆相公干脆就明年全退,讓章相公不會對平遼之事掣肘,可以全力準備之后的攻勢。”

  種樸沉默了半日,方才一聲嘆,“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

  “這對關西有什么好處?”種師中冷著臉問,雖然家里與韓岡親密無間,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幾十年官的韓岡,能夠全無私心。

  “只有先回來,才能名正言順的再回去。”種沐道,他顯然也暗里地考慮過,或者與人討論過,韓岡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給出一點保證的。”

  “我可不信章惇。”種師中冷然道,“沒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么不行?那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種師中的話,讓種樸臉色微變。但種師中畢竟沒說明白,他也就當沒聽明白。

  種沐什么都沒說,容色不驚,好像也沒聽明白的樣子,“侄兒沒敢細問。不過會后有人問了。只是侄兒當時離得遠,聽得不是很清楚,馮會首好像就回了兩句,關西有八十萬工人,能生產現有的一切。”

  種樸和種師中對視一眼。種樸撓了撓頭,干笑道,“虧馮從義也敢說。”

  “只憑工人就夠了?”種師中帶著諷刺,聲音微微有些尖利。

  “如果讓侄兒說,”種沐大著膽子,“其實是足夠了。”

  種師中臉就沉了下來,他對關西的禁軍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說!”

  “關西有八十萬工人,有幾萬家大小工廠。能生產各型火炮、火槍,各色彈藥,甲胄、頭盔,還能生產軍服軍被,水壺皮帶,鞍韉、車輛。這些軍需物資,只要關東能生產,關西也一樣能。”

  “只是生產,打仗呢?”種師中冷冷的問。

  這只是生產而已。但馮從義的話里面,可是在明示,八十萬工人也是能上陣打仗的。這把關中、隴右、寧夏、甘涼和西域、北庭這四路六地的二十一萬關西禁軍,置于何地?

  種沐猶豫了一下,下定決心道,“二位叔父,侄兒有句話就在這里說了,禁軍當真不容易使喚得動。家里面恐怕也不會全心全意就站在玉昆相公那一邊。”

  種師中一聲冷哼。并不是說種家一定會跟著韓岡起兵,但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種師中很不爽。

  種樸的臉色也不好看,韓岡故意忽視,其實就是不放心。

  寧可相信那些沒見過血的工人,也不相信他共事過的將領和率領過的軍隊。

  兩位叔父的怒意,種沐忙低下頭,就當自己沒看見沒聽見,盯著筆記本,“關中有八十萬工人,而這些工人有三分之一以上,依照保甲法,每十天就有一次操練。”

  “三分之一,有這么多?”種師中立刻就質疑。

  “大廠大礦都有組織,其實是對生產有用。”種沐實際主持家中商業,也參與管理工廠,在這方面有經驗。

  為了維持生產不斷,大型工廠中的工人是被分批安排軍訓,種家的工廠也不例外,因而每天都能在工廠附屬的校場上看見列隊操練的工人。

  “雖然乍看起來,耽擱了工人工作的時間,對工廠主沒有好處。但在磨練工人守紀上,卻十分有效。工廠中,技術和紀律并重,尤其是紀律,絕不比軍中要求的低。”

  “是嗎?”種師中依然懷疑。

  種沐轉對種樸道,“延州保甲冬日大操,十七叔年年都參加。應該校閱過鄉里保甲和廠中保甲。不知十七叔覺得哪一邊更好?”

  種樸沉默著,又點了點頭,“工廠是要強一些。”

  他參觀過過好多次保甲操練,有鄉里的,也有工廠中的,工人和農夫給他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

  “工人僅僅是列隊,就是要比農民快得多。因為他們天天在練,而不是鄉里保甲,做得好的也才十天才練一次。”

  “怎么天天練?”種師中問。

  “吃飯。工廠里面,中午吃飯都是要一批批排隊去吃,嚴禁耽擱工時。都是對著座鐘吃飯的,連說話的都少。”

  種師中稍稍沉默了,即使是他麾下的軍隊,也沒有這般嚴格,連吃飯都管得死死的。

  種沐眼神收斂,回憶著當年讓他深深銘記的一番話,“侄兒還記得當初建廠時,商會里派來幫忙的一名經理說的話。他曾經是韓家在隴右一家廠子的廠長,之后才被安排進商會里,幫助各家把新廠辦起來。他當時說,時間限定嚴格的情況下,只有整齊有序的行動,才能最大限度的節約時間,無論工廠、軍中,皆是如此。據說這話,還轉述是玉昆相公的。”

  工人們的日常生活,其實就是軍訓的一部分,將之反映到正常的軍事訓練中,就是工人們的隊列遠比農民的要嚴整,工人們列隊速度、行進速度遠比農民要快,抗干擾的能力也遠強于農民。這是種沐親眼所見,

  種樸和種師中都無話可說了,也許他們還能說一句沒有上過陣,訓練得再好,也不過是銀槍蠟樣頭,中看不中用。

  但他們很清楚,一旦事起,韓岡只要能將工人動員起來,不要多,有個三五萬,就足以讓所有關西禁軍都放心的投入到他的麾下。

  韓岡如果回關西起事,西軍將領至少有一半會連人帶兵立刻投入他麾下。剩下的人即使是猶豫,也只是在于猶豫韓岡的實力還不足。可只要韓岡表現出一定的實力,那沒有人會再遲疑半點。

  不信韓岡,難道還去信章惇嗎?就是趙官家也不夠資格。

  “罷了。”種師中向后一靠,也沒心情爭了。

  能知道這些就足夠了,也許韓岡要全退的理由還遠遠不能算充分,甚至兩人都不怎么相信。但只要韓岡沒有幼稚到相信章惇,相信他卸任后的朝廷,那么他們也就安心了。

  “這些話有些犯忌,十五你就別再對外面說。后天你其他幾位叔伯過來,該怎么說,你自己斟酌明白。”

  “十七叔放心。”種沐點頭。家里面,種樸、種師中還有種建中,這幾位直接掌握最多兵權的叔叔,最為偏向韓岡,而其他叔伯,權柄并不大,或者干脆就空吃俸祿,對韓岡也就沒那么一心一意。

  “商會那邊也應該會保密吧?”種師中問道。

  種沐這時微微撇了一下嘴,“馮會首也說‘我在這里說一句,諸位聽見了就放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放心里,不要傳出去’。不過呢,”他說道,“侄兒想啊,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秘密,就沒有兩個人的秘密,何況四十七人?肯定會傳出去的。”

  種樸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放開來說道,“傳出去就傳出去好了,如果能警告道章相公,那么天下太平無事,終歸是一件好事。”

  種沐點點頭,就準備離開了,不過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對種樸道,“十七叔,還有一件事。這一回侄兒去京兆府,在商會里面看到了一個人。可能與十七叔當初要侄兒注意的那個人有關。”

  種樸臉色一變,種師中卻很茫然,“什么人?”

  種樸沒理會兄弟的問題,連聲追問道,“他姓什么?從哪里來?可知其家世?!”

  “到底說的是誰?!”種師中心頭不快。

  但種樸同樣不快的向他一瞥,“一會兒再對你說。”

  種沐道:“侄兒只知道他姓吳,是從北庭來,是西域人氏。這一回是馮會首親自被介紹入會,說是他家里是伊犁河那邊的大族,是早年逃離戰亂的漢人在那里留下的一脈。他相貌長的類似胡人,應該有一半是胡人血脈。”

  種沐現在還清晰的記得那個跟在馮從義身后,被馮從義親自介紹入會的年輕人。

  高鼻深目,線條硬朗,但相較于胡人,又不那么深刻,其實是綜合了漢人和胡人面容上的特點又不顯得突兀的混血兒。

  “他家夠資格嗎?”

  “應該夠。要不然馮會首也不會支持他。”

  每年商會都會吸納新成員進來,也有許多是被各家會首介紹,不過這些新進成員所受到的考驗都差不多,與他們的介紹人關系不大——至少表面上如此。

  種樸并不覺得馮從義介紹的成員,會不能成為正式會員。

  他只是關心種沐看到了什么,感覺到了什么,“為什么覺得他不對?”

  “就是單純的感覺。”種沐只能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又想起了一件事,“還有之后,侄兒想要查他家底細的時候,又什么都查不到了。”

  種樸皺起眉來,“的確是可疑。他還在京兆府嗎?”

  “不,”種沐搖頭,“會后就往京師去了。”

  “要是他老子真的是那個人,他也敢上京?”種樸冷笑,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希望他能把他的身份維持好,不要給人多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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