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離膛而出,似是緩,實則疾,在空中畫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的落到了正在集結的遼軍那里,在彈著點周圍,引發了一片混亂。
“不錯。”韓鐘矜持的點了點頭。
這是四個炮組中水平最高的一組,表現也是最讓他滿意的。
開始射擊的兩分鐘之后,四支炮組參差不齊的水平就清晰的體現了出來。
最好的一組已經發射到第三發,每一次都能準確的落到遼軍的集結位置上,速度快得讓韓鐘擔心水冷的效果夠不夠,而最差的一組,現在連第二發還沒射出去。
能被王厚挑選上并分派給韓鐘的炮組,每一組都是軍中操演時排名前列的優秀炮組,但真正的水平如何,還是得在真正的戰場上才能看得出來。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敵陣前,韓鐘慨嘆,“樂天之言,大有見識。”
陳六不知樂天是誰,不過他能從韓鐘微顫的手中,確認他是故作釋然,其實還是緊張。
大概是集結起來的幾支遼兵互不統屬的緣故,也許之前已經協調好作戰指揮,但進入戰場之后,調整好進攻順序還是多給了韓鐘大約五分鐘的時間。
這五分鐘里,遼軍沒有立刻轉入攻擊,但陣線依然在步步進逼,其前鋒已經進入到了沖鋒距離之內。
宋軍的火炮就在這時候開始了第一次齊射,而作為護衛的神機營指揮也在同時完成了收縮和列陣。
五百余名步兵用最快的速度結成了一個空心方陣。五百多長槍上已經插在卡座中的槍刺,一支支的閃爍著寒光。
背后是停在鐵軌上的列車,方陣實際排兵的就只有三面。單薄的三層陣列加上列車,括出了一塊矩形的空間。
韓鐘深入了解過神機營的訓練課程,知道這是一個是克制騎兵的陣型。最精銳的契丹鐵騎攻來,也得繞著方陣走。
只有遇上敵軍擺出中軍步兵對壘,兩翼精騎展開的陣勢,單獨一個方陣就要吃虧了。
不過那時候,上過陣法課的武學學生,肯定會相應的改變陣列——陣法的精要在于因時而變變,而不是死板站樁。所謂陣圖,也就是一個陣勢應對不同作戰情況的變陣方法。
而且一旦方陣的數量上來,再配以火炮,老式的步騎協同作戰還是很難討得了好去。
按照步軍操典上的說法,如果有足夠多的方陣,就能如同厚實的歙州紙,一層層的將敵軍像吸水一樣吸干。
但韓鐘手上僅有一個指揮,只能組成一個方陣,剩下的五六百人,是不成氣候的護路軍和修路工。他們要是能在敵人來襲時還拿得穩刀槍,也不會落到護路修路的地步。他們所謂的操練火槍的經驗,大概就是在冬日各局會操前,緊急練上幾發。
五百人對五千人,如果真的只有五百神機營戰士能派上陣,韓鐘干脆認輸好了。要是鐵道兵真的是全無用處,韓鐘也不敢孤身犯險。拿不穩刀槍,也能有對敵的辦法。
當然不是‘遼有于越王,我有潘令公,遼有皮室馬,我有飛驢車,遼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這樣的對敵。
京師之中,類似于此的流言很多,開國初年一次次敗于契丹的故事被加油添醋的改編出來,變成市井笑談,都堂和無數士大夫都有意無意的促成這樣的改編。
韓鐘對此并不覺得厭煩,拆趙家的臺對所有被天水趙氏壓在頭上的家族都有好處。
不過流言之所以能流傳,那是因為如今宋遼國勢逆轉,與過去的弱勢有了最鮮明的對比。兩國真要全面開戰,需要坐著驢車狼狽而逃的只可能是遼國皇帝了。
在故事中,過去河北百姓只能用天靈蓋來迎上,現在就成了‘遼有神火軍,我有神機營,遼有大將軍,我有六零炮,遼有千里馬,我有手.榴彈’。
正是因為帶足了手。榴彈,韓鐘才敢要求神機營指揮與他的鐵道兵相互配合,并下令神機營指揮盡量以列車為后盾來布陣,
“提舉。”指揮使再一次來到韓鐘面前,態度依然恭敬。但比之前的恭謹,又多了一點不同的東西。
幾分鐘前,剛剛遇敵的時候,正是這位指揮使,在苦勸韓鐘,請他立刻上馬趕回石橋堡。
以孤身單騎的速度,是足夠在遼軍追上來之前,退回到堅固的堡壘中。
而韓鐘則對他說:‘李指揮,你記住。韓相公家只會有戰死的兒子,不會有被俘的兒子,更不會有臨陣脫逃的兒子。’他當時斬釘截鐵的說,‘我韓鐘寧可死,不會讓父親蒙羞。’
韓鐘以身為韓岡之子為傲,容不得有任何事損害父親的名譽。而指揮使的態度也由此而變,當時就回去促兵列陣。現在把陣列都排好,又過來跟 韓鐘抬了一下手,“指使請說。”
“末將陣勢已布列完畢,還請提舉入內查看。”指揮使請求道,“聽聞提舉槍法冠絕京師,還請提舉助陣。”
指揮使說得誠懇,仿佛是發自肺腑認為韓鐘能有所幫助。
“其他人呢?”韓鐘回頭看了眼鐵路線上。
車頂、車廂都上了人,幾百人聚在才四節長的列車上,還拿著武器,顯得擁擠不堪,人數多到反而影響守備了。而倚車而立的軍陣中,有著很充裕的空間。
“末將需要有人幫忙守著后路。”指揮使立刻拒絕了韓鐘的意見。
他的確需要有人幫忙護住身后,但更重要的是不想添亂。
排除掉戰力堪憂的鐵路局眾人,眼下真正有戰斗力的只有五百掛零,除去一個指揮的神機營步軍,剩下的就是韓鐘的幾名護衛了。
讓外行人進入軍陣內,只會平添混亂。對壘敵軍到時候,本來還能勝過一點點,收了人后,卻就輸了一點點。
對比兩種情況對戰斗力的折損,自然還是讓被淘汰的人留在車上比較好。
“那我還是留在車上好了。”韓鐘不容拒絕地說道,“方才我沒有拋下你們,騎馬趕回石橋堡,現在我同樣不會拋棄他們。”
“六哥。你去幫幫忙。”
陳六猶豫了一下,想搖頭,他的任務是韓鐘,而不是別的,但韓鐘的神色則清晰的告訴所有人,他不打算聽到拒絕的話。
陳六終究還是點了頭,與另外一人各自提著他們的線膛槍,走進了方陣中。
韓鐘在上車前,再一次回頭望著,“他們只有兩刻鐘。”
多一會兒,就會有援軍趕過來。
韓鐘相信自己的身份,足以讓王厚派來保護自己的隊伍,不顧一切損失的趕來救援。
得到了兩位生力軍,指揮使已經幾步趕回去了,走進方陣前,他對方陣外的炮兵又一陣呵斥道,“不要浪射!對準集結點。”
指揮使不求能給遼人早成多大殺傷,只求能夠多拖一點時間。等待韓鐘所說的援軍及早到來。
神機營的指揮使比尋常指揮使有著更為嚴格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必須要有作戰經驗。經驗越豐富,晉升就越快。朝廷就是希望朝廷最犀利的鋒刃都有過被仔細打磨過的經驗,讓他們可以勝任更重要的職位。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在戰陣前還能保持著冷靜的能耐,不是每個人都能將日常訓練的水平在戰場上表現出來。
萬幸的是,王厚安排給韓鐘的這個指揮,他們的指揮使有著十分出色的指揮能力,平時被其他水平相當的同僚所掩蓋,但戰斗的時候能近乎百分之百的將自己的訓練水平給體現出來。其他能做到的軍官,在偌大的邊軍中,只能說是鳳毛麟角了。
遼人看來已經商量好了對陣的順序,激越的戰鼓聲隨著馬蹄一起響起。
就像是收到刺激的信號,神機營指揮的方陣收縮得越來越緊密。
但這時候兩支騎兵卻突然掉頭,前隊變后隊,后隊變前隊的向著反方向的位置離開,行動如行云流水,展現出了極高的軍事素養,原本的殿后、現在的前鋒,轉眼就消失在起伏不定的丘陵中。
韓鐘為這一變故愣了一秒,又花了幾秒去想理由。是準備藏起來偷襲?還是分贓不均而退走?
“看到了嗎?”指揮使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肯定還有一支官軍在不遠處。”
指揮使回頭大聲地對士兵道:“原本是我們十倍的,現在就只有五倍了。”
這種能讓普通的指揮士氣一掃而光的言論,竟然沒有影響到這一指揮士兵們的士氣。
事情就發生在韓鐘身邊,他看得很清楚,完全是這個指揮的士兵對他們的指揮使有著充分的信任,而且是如同子女對父母的信任,使得不論指揮使怎說,都會在心中自動展開一個偏向樂觀的解釋。
‘是六倍!’不屬于指揮成員的炮手腹誹道。
他緊張的盯著火炮炮門,額頭上的汗水嘩嘩的往下淌,但炮手渾然不覺。
“火炮,射準一點!”指揮使的喊聲中,終于等到信號的炮手,立刻將燒紅的鐵釬用力向下一插,自引火口穿進了炮膛中,沒入了火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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