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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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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相公去了學會。”

  “嗯。”

  “楊潛古楊汲午后從封丘門出城去了。這幾日他從北門出城多次,可能都是去會他的外宅——楊潛古的外宅就安置在門外的三清臺……但孫兒覺得沒那么簡單。”

  “嗯。”

  蘇象先抬頭看了眼祖父。

  蘇頌靠在躺椅上,眼睛閉著,只有簡短的鼻音回應,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睡沒睡著。

  蘇象先嘴動了動,然后低下頭。沒能得到預想中的反應,他只能繼續念著手上的密報。

  “沈樞密告病,鐵路總局諸官登門探問,只有方興未至。”

  “嗯。”

  “王中正午后出宮,去了郯國公府上。”

  “嗯。”

  “王舜臣今天又帶著人去賽馬了。”

  “好逍遙。”

  蘇頌終于睜開眼,有了點不同的反應。

  宰相、樞密、議政的行動,都沒能讓他一開金口,反倒是王舜臣這個粗鄙武夫的消息,得到了蘇頌的反應。

  蘇象先想了想,試探道:“這一位是在西域獨尊獨大慣了。”

  “提三千兵馬遠征荒漠萬里,以萬余孤軍鎮守西陲十年,性子弱點,早就給人吃了。”

  “怕是在京師待不住。”蘇象先大膽的說道。

  蘇頌瞥了孫子一眼,重又閉上了眼睛。

  蘇象先一愣神,然后低下頭去,雙頰火辣辣的,羞惱的火焰在心中滿溢。

  蘇頌忽然又睜開眼,充滿了壓力的眼神,仿佛一盆冰水澆到蘇象先的頭上,“沒其他事了?”

  蘇象先明白方才的失態,讓自己在祖父面前大大丟分了,忙收拾心情,答道:“還有是潞國公的事,剛剛上車回洛陽了。”

  “嗯。”蘇頌對文彥博的行動,看起來毫不關心,只是他卻向蘇象先問了意見,“有什么想法?”

  蘇象先弄不明白蘇頌的想法,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潞國公老糊涂了,才一次次丟人現眼。”

  “沒糊涂,精明得很,就是不聰明。”蘇頌抬眼看了自己這位太愛表現的孫子,強調道,“可以不太精明,但必須要聰明。”

  蘇頌就看著孫子的臉皮蹭蹭的紅了起來。

  兒孫從來都是不讓人省心的。人已暮年的蘇頌只能嘆息。

  盡管有考中進士的能力,可因為距離宰輔過于接近,就以為自己有了做宰輔的能力,相當于半個宰輔了。紈绔子弟的通病,自家兒孫從來也不缺。

  缺乏足夠的自知之明,就如大議會籌備會的一干參加者。

  籌備會就是扯淡會。

  會上唯一確定正在做的事,就是浪費時間。

  其實籌備會最終公布的決議,現在就已經放在了蘇頌的書房中。將會在三到四次的籌備會之后,以憲誥的名義發布。

  最基本的就只有九條,按韓岡的說法,定下來便是萬世不易之法。

  剩下的怎么選舉,怎么議政,都可以慢慢談,日后有不合時宜之處也可以改,唯獨憲誥的內容一字不能改易——在蘇頌看來,這只是修飾性的用語,用來區分重要和不重要的條款而已。

  當然,不管韓岡的用詞是否準確,這些內情是不會告訴參與籌備會的一干致仕老臣和元老子弟。他們看到的初稿,多達數十條、上百款,預定的憲誥九條便隱入其中。

  當與會者想嘗試一下手上的權力的時候,便可以將這些并不重要的條款逐步刪去,以示做出了退讓。不論他們中間會不會有人看破——在蘇頌看來,這個可能性并不小,被邀請來的人們中間,缺乏眼力的蠢貨并不多——以宰相之尊,能坐下來像模像樣的給人以討價還價的余地,無所謂真情假意,已可算是給予了與會者足夠的尊重了。

  在文彥博被處置掉之后,嚇得噤口不言的其實并非少數,若非暗伏了內應在其中,這個進二退一的計劃就要大打個折扣了。但在內應的鼓動下,加上韓岡、章惇的示弱,才兩日功夫,又有好些人已經搞不清自己有幾分斤兩了。

  是要贊一句章惇、韓岡的準備充分,還是得嘆一聲利令智昏是萬古不移之理?

  越是看孫子,蘇頌就越會想起不知那些不知自己輕重的與會者,也越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先下去吧。”蘇頌是當真疲憊了。

  “祖父大人!”

  蘇象先沒有想過去一樣,聽話的離開,反而是站著沒動。

  “怎么,還有什么想說的。”

  蘇頌抬起眼皮,心中越發不喜。

  蘇象先見蘇頌神色嚴峻,原本的決意登時就消散了大半,勉強聚起殘存的意志,道:“孫兒斗膽,想問一下祖父大人,究竟想要做何事?”

  蘇頌臉色沉肅,“此話何意?”

  蘇象先開了頭,倒是膽大了起來,“朝廷機密,孫兒本不當多問。可祖父與章、韓二相公相與謀劃,究竟欲使天下往何處去,孫兒斗膽,還請祖父告知一二。”

  蘇頌心中一沉。

  因為他的身份,蘇家就處在風尖浪口之上,為了能讓家族安穩度過,不得不讓子孫都參與了進來。

  只是兒孫的資質都不能讓人看好,有許多機密事,蘇頌都沒有對他們說。只打算藏在心中,日后帶到墳墓里去。

  或許在參與進來后,看到形勢的變化,兒子們心中都有幾分計算,只是這么長時間了,都沒人敢當面問他。倒是這個孫子,愣頭青一般,竟是問了出來。

  可蘇頌不敢確定,這真的是蘇象先自己的想法,“此問是爾父教唆?”

  對祖父的懷疑,蘇象先一口咬定,“是孫兒自己想問的!”

  蘇頌盯著孫子的臉,想看出點什么,“兩府想要做什么,難道沒有公布出來?要當真是機密,怎么會讓你們摻和。”

  蘇象先道:“太后重病,天子受拘,祖父一時權勢赫赫,又云與天下士大夫共治,由不得孫兒不擔心日后。”

  “你當我等要造反?”蘇頌驚覺自己是不是對家里說得太少了,以至于他們都有了不該有的擔心,“今年你也能考進士了,史家書當已精讀。可看過史上誰家造反會如此大費周章?縱使欺世盜名如王莽,亦是設法大權獨攬,而不是分權于外。”

  蘇象先向外張望了一下,低聲道,“此正是孫兒所懼之處!”

  蘇頌面無表情,拍了拍身邊的小幾,“說來聽聽。”

  蘇象先在蘇頌身邊坐下,湊在耳邊,“祖父若欲謀求大位,孫兒寧可先死于此處,亦不敢為此無謀之舉。”

  蘇頌心頭平添幾分悲涼,難道在自家子孫心中,自己就是如此心懷不軌之人。

  “你祖父知道自己的年紀。”蘇頌冷言道,用儒門的忠孝之說,這孫子怕是不會信了。

  蘇象先又道:“若祖父欲為他人謀虎皮,孫兒不明,這又是何必?”

  “非也。章子厚、韓玉昆皆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蘇象先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以祖父所行之事,卻仍懷猶疑之心,首鼠兩端,蘇家亡無日矣。”

  蘇頌偏頭注視著孫子,“你可曾面睹天子圣顏?可知道天子的性情如何?稟賦如何?”

  “孫兒未曾得沐清光。天子性情稟賦,亦只能是人云亦云。但英睿是皇帝,昏庸也是皇帝。只要他還在大位上,一切都與臣子不同。”

  蘇頌搖搖頭,有些話他不能說得更深了,“相信韓岡,時間在他一邊。”

  是的,時間在韓岡一邊——盡管這么說肯定會讓孫子想歪掉——但蘇頌并不介意。

  對蘇頌而言,與其說他相信韓岡對天子壽數的判斷,還不如說相信韓岡的年齡。

  二十年的時間,就讓天下大勢為之一新。換作是二十年前,說給誰聽,誰又能相信?

  以韓岡的身體狀況,至少還有三十到四十年的壽數,這是當朝宰輔無人能夠企及的壽數。

  對于天水趙氏,蘇頌的確有感情,但對自己的成就,蘇頌的感情更深。

  他可不想看到自己畢生的成果,被后人給毀去。

  ‘君王應天,不屬人事。群賢共治,議會監之。’

  聽起來就有幾分不靠譜,其實‘用處不大’——這話是韓岡本人說的。

  說是用處不大,說白點,就是沒什么用。

  壓根沒什么用——如果沒有武力支持的話——這是蘇頌自己的理解。

  缺乏武力支持權力,就像被剪下來的鮮花,看著依然漂亮,實際上轉眼就枯萎了。

  現在選出來的議員之中,九成九是抱著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的念頭。

  蘇頌根本就不相信他們會堅定地維護大議會。

  一旦皇帝重新掌權,他們山呼皇帝萬歲的時候,肯定不會記得什么群賢共治,只會說蘇賊、章賊、韓賊蠱惑人心,一時不查受其蒙騙,實是罪該萬死,還望陛下能容臣戴罪立功,為陛下窮究三賊之罪。

  也許到了日后恐懼于皇帝的莫測天威時,他們才會后悔,才會發現自己放棄了是多么珍貴的東西。

  ——如果韓岡沒有兵權在手,未來肯定會變成這般模樣。

  但韓岡牢牢掌握著兵權,更牢牢的掌握著時間,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優勢。

  “不要再多問了。”蘇頌抬起筋骨嶙峋的右手,堵住了蘇象先的追問,又重復了一遍一邊,“記住這一點,時間在韓岡這一邊。”

  停了一陣,蘇頌又低聲道,“如果還有擔心,等明天在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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